纪榛抿了抿唇,不知沈雁清何意,但也没有阻止。 方佩戴好玉石,已在府外马车内的沈家二老命奴仆来催,二人这才离了主院。 沈家二老打扮隆重正襟危坐着,纪榛上了马,主动坐到最里侧去,待沈雁清坐定,一行人直往宫墙。 因沈雁清站对了党派,近日又升了官,沈家的声望一时水涨船高,沈母虽无诰命,也得以前往宫宴。沈雁清仕途一片大好,她由衷地开怀,难得的多话。 沈父与她交谈,沈雁清亦偶尔应承两句,唯纪榛沉默地端坐,仿若与他们只是顺道搭个伙。按理说,此行纪榛不可一同前往,他也不愿在纪家落败后现身于人前遭人非议,但沈雁清表了态要带他同行,他拒绝不得也就不想多加争执。 纪榛并不听沈家人在说什么,只绞着自己的手指玩,有些犯迷糊。 马车一个颠簸,他身子往沈雁清的方向倾倒,沈雁清手方抬起要接住他,他却先一步地攀住窗框,只堪堪地挨了下沈雁清的肩膀便坐稳了。 沈雁清的手落在半空中,一顿,若无其事地落下。 沈家父母自然也瞧见了这一画面,有些诧异地对视一眼。 纪榛浑然不知自己的举动掀起的小小风浪,又规规矩矩地坐好。他如此知礼晓事,总爱斥他不成方圆的沈雁清该觉欣慰,却无故心生烦躁。 但父母在前,沈雁清仍是不露声色的,只半握起了空落落的掌心。 一个多时辰后,四人在内监的领路下进了祈年殿。殿中官员正热络地相互问候,沈家父子一出现,亦有不少同僚与之交谈。 沈母去了女眷区,纪榛跟在沈雁清身旁。他如今身份特殊,就算是不言不语也引来许多打量的目光,当着沈家父子的面,官员倒还算客客气气。纪榛环顾一圈,再不见护他周全的父兄,只觉芒刺在背。 入座后,纪榛也没有心思享用食桌上的小点,只半垂着脑袋静默。紧握的右手忽然被慢慢掰开了,一块松软的桂花糯米糕落在他的掌心。 他顺着玉骨往上瞧,沈雁清轻声说:“怎的不吃?” 上一回在南苑时嘴巴就没歇过,这次倒如此清闲了。 纪榛抿了抿唇,闻着香软的糕点,不由自主地望向前座——纪家的位置已经易主。 他眼睛一酸,唯恐在这么多人面前失态,抓了糯米糕就塞进嘴里,胡乱咀嚼着。 沈雁清把热茶推到他面前,似无奈道:“无人跟你抢。” 纪榛不说话,一个劲地吃东西,仿若如此就能将心中悲痛一并咽进肚子里。 不多时,便有同僚唤沈雁清到旁议事。沈雁清嘱咐道:“在此候着,哪儿都不要去。” 在这宫宴里,纪榛分不清谁是敌是友,只能似浮萍一般依靠着沈雁清。听闻此言,惶恐地眨了眨眼,想让沈雁清留下,可最终还是没有开口挽留。 他安静地坐在位置上吃着香甜糕点,自知今时不同往日,并未去招惹旁人。 可与他有过几次龃龉的礼部侍郎之子张镇见他落了单,又免不得上前讥笑一番。 “纪榛,你一个罪臣家眷,不被判刑已是万幸,不好好做你的沈家娇娘,跑来宫宴做什么?”宴会未开始,张镇已饮了几杯酒,与臭味相投的友人挨着。 纪榛不搭理小人得志的张镇。 张镇嘿嘿笑道:“你不是最能说会道吗,现在成哑巴了?” 纪榛看着对方,仍不开口。 “瞧瞧,瞧瞧!这眼睛瞪的,没了纪家,”张镇伸出小尾指,满脸不屑,“你纪榛就是个.....” 脆亮的女声打断张镇的恶语,“久闻礼部侍郎之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我还以为只是风言风语,今日一听,原是真的。” 张镇气得转头,正想怒骂,却见来人是王铃枝和陆尘,“你们.....” 陆尘上前,温和的语气隐含犀利,“张公子,此乃宫宴,天子眼下,望你谨言慎行。” 张镇最是欺软怕硬之人,脸色微变,狠狠地瞪了纪榛一眼甩袖离开。 王铃枝三两步走到纪榛面前,还未开口安慰,纪榛先起身微微一笑,仿佛方才并未发生什么不快之事,“多谢王姑娘。” “你.....”王铃枝还记南苑之时鲜灵生动的纪榛,短短半载,变化竟如此之大。她颔首,“无需客气。” 纪榛还想与之交谈,却见沈雁清不知何时已经站到几步之外。 不知方才对方瞧见了多少,听见了多少。 王铃枝因郊外一事不大待见沈雁清,一见到人便与陆尘离去。 沈雁清和纪榛重新落座。 纪榛半句不跟沈雁清提及张镇之事,无事可做,又开始吃糕点,噎着了也不肯停下。 周遭一片热闹寒暄声,沈雁清凝望着纪榛白洁的侧脸,等了许久,等不来纪榛的诉苦,终是忍不住问:“为何不反驳?” 纪榛吞咽的动作一顿,原来沈雁清都看见了。 他就着热茶把黏糊糊的绿豆糕吃进去,抬眸看着沈雁清,总是清亮的眼瞳蒙了一层灰般,轻声地说:“我不想再出风头了。” 往事如风刮来。 紫云楼那夜,纪榛自信果敢地与看低女子的张镇辩驳后,回府的马车上,沈雁清斥他,“今夜出够风头了?” 时过境迁,率直坦荡的纪榛竟也学会了屏气吞声。 从前那个金尊玉贵不谙世事的纪家小公子,终究还是在岁月的磋磨里变得懂事、知趣、隐忍。他还是纪榛,又不似纪榛。 沈雁清并未饮酒,却感灼意从心肺烧到喉管,烧干了他满腹的言辞。 他头一回在面对纪榛时默口无言,乃至不敢看那双灰蒙蒙的眼睛,怕在里头窥见造成今日局面的始作俑者。 当年纪榛利用权势与他成婚,如今他联合皇权将纪榛摧毁得七零八碎。 万般种种,皆逃不开因果循环。 — 舞乐起,歌吟响,天子与文武百官共乐,满殿笑语欢声。 有官员提议文臣赋诗,得陛下首肯。沈雁清自无法推脱,与几位同僚到殿中作诗。 纪榛静坐片刻,见着不远处的灵越公主。 他趁着众人在赏诗之际悄悄起身,来到灵越面前,小声说:“灵越,我有一事相求。” 灵越虽是三殿下的胞妹,性情却很是柔和,与他也有几分交情。左右瞧了瞧,将纪榛拉到一旁,“你且说来。” 纪榛定定道:“你可否带我去承乾殿?” 他听闻老太师回京后兄长的判决才定下,又听闻废太子在殿中跪了一日一夜,想必兄长幸留得一命也定有废太子相助。 灵越胆子小,为难道:“承乾殿有重兵把守,你到了也进不去。” “我只在殿外,不进去。”纪榛恳求道,“灵越,你帮我这一回吧。” 灵越到底耳根子软,几经犹豫到底应承了。 二人悄然出了殿门,绕过长廊往远处去,因着有灵越在,一路倒很是顺利。 热闹声渐远,所行之路也渐渐安静偏僻。 两刻钟后,灵越纤手一指,“那就是承乾殿,纪榛,我在此处候着你,你答应我,一刻钟就得同我回去。” 纪榛重重颔首,走过小石桥,来到厚重的朱门前。 门口有两个侍卫,见了他喝道:“来者何人?” 纪榛望一眼高得翻不过去的红墙,扬声说:“殿下,故人之弟特来拜谢殿下恩情。” 说着,他掀袍双膝跪地,朝着殿门郑重叩首。 年幼时,他曾在府中与废太子有过几次会面。废太子温厚,有一回他在府里的池子捞鱼,无意溅了废太子一身水,太子也不同他问罪,反倒和兄长夸他是小小捕鱼翁。 这样宽厚的人,却不得天命垂怜,竟终其一生要困在这高墙里。 宫门开出一条缝,不见人,只有稚嫩的童声响起,“这位哥哥,我爹爹让我告诉你,他已经不是什么殿下,只是尘世一俗人,望你不必挂怀。”他一顿,仿若能见着他摇头晃脑背诗的模样,“昨日已去不可追,今日既来且珍行。” 纪榛又重重叩首,终是涌出热泪。 他一抹眼,扶着地站起来,哽咽道:“纪榛谨记于心。” 恍惚间,他仿佛又见到了在福禄楼里笑着打趣他的太子,“本宫记得小时候他可敢在府中爬山游水,比那山间的小马驹还要活泼.....” 纪榛胸中悲恸,又深深望向厚重的殿门,深深一作揖,这才作别。 他擦干眼泪原路回去,却未在分离处见着灵越。 纪榛不识路,有点慌乱地小声喊着:“灵越,你去哪儿了?” 话音方落,墨色蟒服从石山后缓步行出,答了他的话,“皇宫重地,何人无令乱行?” 他惶然回头,对上一双充斥着笑意的狐狸眼。 作者有话说: 三殿下(叼着玫瑰花一个漂移):都让让,轮到我闪亮登场了! 沈大人:......
第38章 自南苑一别后,纪榛已时隔半载不曾见过李暮洄。 在他的认知当中,李暮洄乃绵里藏针、笑中含刀之辈,他本就对之有畏有惧,自是不想与对方有交集。如今废太子于争储一战里败下阵,间而导致纪家衰败,虽知晓政党之争素来酷烈,纪榛却无法抛却自身的立场看待,因此在恐慑里又对李暮洄多了些怨恨和反感。 他不大会掩饰自身的思绪,乍一见李暮洄,先是仓皇地退后两步,继而眼里蹦出些慊意。 此处关押着废太子,鲜少有人踏足,凛风一吹,更显萧寂。 李暮洄意兴盎然地打量着纪榛的神态,似才发现眼前人是纪榛,做恍然大悟状,“原来是沈卿的......”不知为何并未说全,微顿后,问,“众臣都在祈年殿,你如何独自跑到这里来了?” 纪榛抻着脑袋往他身后看,并没有见着旁人,不回李暮洄的话,反问:“灵越呢?” “方才本殿见灵越匆匆忙忙被喊走了,是她带你来的?”李暮洄沉吟,“灵越明知父皇下令不让任何人靠近此处,却明知故犯,也不怕被父皇责罚。” 纪榛一听,担忧会害了灵越,急忙说:“是我自己乱走的。” 李暮洄挑眉,“当真?” 纪榛抿唇颔首。 岂知李暮洄却忽地沉下脸,“此地离祈年殿颇远,又非同寻常,你仅凭自己如何摸索前来,睁眼说瞎话的本事倒是不小。依本殿看,需得禀告陛下,好好盘查才是。” 说着竟转了身,似真要去天子那里状告一番。 纪榛不欲多生事端,又唯恐连累灵越,三两步上前拦住李暮洄,又慌又怕,“三殿下.....” 李暮洄停下脚步,半眯起眼睛。 纪榛满目惶恐,暂且收起对李暮洄的怨恨,磕巴道:“我什么都没做,只是来向太子.....向殿下的兄长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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