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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江游世再醒过来，天已经全黑了。他手腕像火燎一样痛，一时又分不清自己在哪，含含混混地叫了一声。薄约道：“做噩梦了？手还疼么？你有一点发烧。”说着将他肿胀的手腕牵在掌心，轻轻地按着。他运了一点内力，手上冰冰凉凉的，很教人舒服。 江 游世心道：“这或是在做梦罢！”他身下也是席子被褥的触感，不是驿道边上的土地，又想：“我是在客栈么？”江游世清醒了些，这才感到自己浑身没有力气，像 是病了。习武的人很少得病，他忽然发烧，大概是练那三忘刀诀练得太急。原要练个几年才有内力相冲的毛病，他却提前发作了一点。 薄 约当他方才梦呓，逗他道：“天快黑了，醒一醒。”但薄约声音很轻，显然不是真要将他叫醒过来。江游世一面装睡，一边从眼帘底下偷看他的身影，有些窃喜。默 然过了一刻钟，江游世翻了个身，装成做梦，咕哝道：“我……我的马……”薄约没好气道：“替你牵去还了。”江游世心中大石落地，快活得想要跳起来。但他怕 给薄约看出破绽，只好压着呼吸，暗暗地高兴。直到外边打过四更，他身侧一沉。是薄约熬不住，也躺到床上，沉沉睡去。 及至黎明，薄约睁开眼，正看见江游世倚在床头，笑盈盈看着窗外。他凑过去摸摸江游世额头，倒不烫了，只是脸色还略略憔悴。他又问：“游儿，在看甚么？” 从 那小窗雕花看出去，正是一条繁荣大街。这街道由西至东，通贯衢州。行人从早市归来，正如不息的逝水一样东流而去。薄约看着路上行人，心里想：“他们每一个 人、每一个人的亲朋都是要死的。”倘若死的是他们的亲朋，过一些时日，他们照旧回到这街上。倘若死的是他们自己，他们的亲朋则要回到这里来。是了，除却颠 倒梦想，世上本没有真正绝对、永久的大事，一切烦恼仇恨，都是“客尘”。川流的行人将生死都看遍了，生离死别已是最大的恐怖，也不能抵他们命中的十一。然 而别期在即，他心里却又有无限悲情，拉了拉江游世，道：“别看了。” 江游世听他声音嘶哑，只当他操劳过多，含笑回过头来。晨光将他病容也映得翩翩如画，眉眼有如在叹：“苦海迷途！”薄约心神激荡，道：“游儿，倘若我不报这劳什子仇了，你想去甚么地方，想做甚么事情，我都陪你去玩去做。等我死了……你也……” 他说到一半，轻轻笑起来，道：“你也多大年纪了？”江游世一时动容，又摇摇头道：“师父是开玩笑罢。” 薄约不再言语，低下头颅，埋在江游世怀中。江游世学这相冲的武功，只有一半是想要陪师父报仇，另一半乃是最幽暗的心思，想要薄约正视他的真心，为他有一瞬间的悔恨。但现在他胸口微微洇开湿痕，他却连半点快慰都没有，只愿他们两人都再不要难过了。
第四十八章 思难 蔺掌门的寿辰刚过，各门各派有所图求的、攀炎附势的，都来贺过寿。办完寿宴，客人反倒比平时少得多，山门冷冷清清，只有两个迎客弟子，一左一右，靠在门柱上打盹。 直到二更下露，两人拍拍外衣，要将门闩了回屋歇息，山径上才姗姗走来一人，穿着白衣，头戴一顶斗笠，腰佩一把长剑。那两名弟子打个呵欠道：“客人从哪里来？是要见谁么？” 那斗笠客人笑道：“来找你们蔺掌门。” 蔺祺侠名漫天，找他办事的人只多不少。迎客弟子也不以为奇，只道：“掌门今日已歇下了，要找他相谈，明日请早罢。” 那斗笠客人叹气道：“竟这样不赶巧。”两个弟子腹诽：这个时辰上门，还有赶巧的道理么？只听他又道：“没有办法，我在这儿等一夜好了。” 守门弟子皱眉道：“何不下山找个客栈住呢？若你只是静静待着坐一夜，倒也没关系。我们两个要回屋，恕不奉陪啦！”那斗笠客人道：“我急着找他讨东西呢，今天进不去门，只好明天一早进。” 两名弟子面面相觑，道：“你要讨甚么东西？”那斗笠客人抬头一笑，道：“蔺掌门的脑袋。” 两名迎客弟子闻声色变，长剑齐齐出鞘，怒道：“你这人好不讲理！”三衢剑派的迎客弟子多由后辈里剑术顶尖的几人轮值，且习有一式鸳鸯剑阵，一攻一守，滴水不漏。他们见这斗笠客人来者不善，舞出二团银光，把这剑阵使将出来。 这 剑阵第一式名叫“凤凰点头”，一人从上而下挥出剑屏，另一人伺机出剑，前取敌人胸腹。倘若敌人矮身躲避，方才守御的那人则可顺势削他下盘。两名弟子默契非 常，对视一眼，在左的一个挥剑而下，在右的一个刺那斗笠客人腹侧“天枢”。那斗笠客人微微侧身，剑锋“当”地一声，不偏不倚撞在他佩剑柄上。 出剑的弟子更不迟疑，往他面门连环两剑，这便是“凤凰点头”的变招了，那斗笠客人手腕翻转，在鞘上一敲，长剑跳出一截，又是“当当”两声，恰好接下这连环两剑。两名迎客弟子自知不敌，毫不恋战，齐刷刷地退了一步，从怀中取出一支响箭，射上天空。 待他发完响箭，各处厢房亮起灯火，那斗笠客人笑道：“该让我进去了罢？”两个迎客弟子还未来得及阻拦，那斗笠客人双手一扬，两人迎面给暗器击中，倒在地上，再不省人事。 巡察的三衢弟子已听到这边响动，举着火把列阵奔来，那斗笠客人不慌不忙，跳上屋顶道：“其他人呢？堂堂三衢剑派，只有这么几个人吗？” 队首的弟子衣着与别人不同，大概司一个队长职位，此时将剑尖指着斗笠客人，喝道：“凭你还差遣不动师兄弟们！” 斗笠客人淡淡睨他一眼，道：“多嘴多舌。”那队长见他抬手，急忙挥剑护住全身。然那队长剑还未转回来，只觉得嘴里一凉，舌根泛起一股苦腥味道。 那队长又惊又怒，道：“你给我下的甚么毒！”斗笠客人冷道：“吐出来便知道了。”那队长急忙一啐，一个铜板从他嘴里骨碌碌滚落地上。方才的苦味腥味，都是钱上结的铜绿味儿。斗笠客人哈哈一笑，道：“买你闭一刻钟的嘴。” 那小队长面色红一阵、白一阵，捡起铜钱朝他狠狠掷去。斗笠客人翩然跃起，一路往弟子们住宿的厢房疾走。那小队长跟在后面，扔去种种暗器，都被他尽数挡下。 到得厢房屋顶上，斗笠客人将瓦片掀得哗哗响，喊道：“醒一醒，起来练功了。”有几个弟子早被响箭惊起，提剑出来，更有几个睡眼惺忪，光脚跑出来看热闹。那斗笠客人道：“快将你们同住的师兄师弟、师姊师妹一并喊起来。”眼见聚在外边的人多了，他又道：“都出来了么？” 只 听凌空有人道：“好你这贼人，竟敢在我派放肆！”几个眼尖的弟子七嘴八舌道：“黄师叔，快将这贼人拿下。”还有个少年声音喜道：“黄湘师兄！”黄湘跳上屋 脊，使出一招“白鹤展翅”，紧跟着“浮玉飞琼”，唰唰两剑，将斗笠客人逼得退了一步。众人大声叫好，黄湘斗志大起，叱道：“着！”一剑削去那怪人头上斗 笠，露出一张风流含情、似笑非笑的脸来。 那斗笠客人不慌不忙，道：“看来都齐 了，诸位请让一让。”见他又一抬手，底下黑压压的人群急忙退出一块空地。黄湘上前挥剑道：“你做甚么？”那客人笑道：“你且看好了。”他迎风晃亮火折，将 火绒撕了一块，丢在空地上。地面立即着火，燃起一朵五瓣梅花形状。原来他路上忙中偷闲，还拿了一壶灯油，适才洒在地上。懂得多些的弟子惊道：“鬼清客！” 黄湘挽个剑花，怒道：“装神弄鬼！”又要动手。鬼清客远远地躲开，将剩油倾在房柱底下，与那梅花相连。 三 衢剑派位处深山之中，为防潮湿、蠹虫，建屋的木料全刷过桐油。碰到一点火星，立刻熊熊燃起。火光之中，“鬼清客”广袖漫漫，飘飘如云，朗声笑道：“蔺祺叛 门改投，欺师灭祖，沽名钓誉十余年。今来三衢剑派算一笔总账，取他项上人头。无关人等，各自保命去罢！”众人听了，俱都十分激愤，黄湘更怒不可遏，竟不顾 火焰烧灼，要越过火圈，去杀那“鬼清客”！ “鬼清客”长笑一声，跳下屋顶，往东遁去。蔺祺平时喜欢清净，住所远离众弟子，正设在东边。黄湘一咬牙道：“一半人留下来灭火，一半人随我去抓他！” 那 “鬼清客”身法算不上绝顶轻盈，却胜在内力悠长，跳上跳下，丝毫不见疲态。黄湘此时俨然是众弟子之首，不能露怯，只好勉力追逐。追到中央大殿，但见眼前豁 然开朗，是一片练功的平地，没有树木阻拦。黄湘喜道：“看你还往哪里跑！”他用上成名绝技“天外飞仙”的身法，整个人浑如彗星，竟追上了鬼清客。 黄 湘手臂一长，紧紧攥住他外袍长袖，挺剑刺向他背心，道：“受死罢！”那“鬼清客”旋身让开，佩剑才终于出鞘，反而虚刺黄湘面门。黄湘连忙松手，撤了一步。 眼看他又要逃走，黄湘心中正急，却见那“鬼清客”慌忙矮身，像在躲甚么东西。躲过一遭，“鬼清客”跃起欲走，复又重重摔在地上。仿佛被凭空点中穴道，动弹 不得。 黄湘惊喜道：“多谢空空师太！”赶到的弟子不知怎么回事，但看“鬼清客”倒在地上，也都雀跃欢呼。空空师太却没有露面。黄湘收了佩剑，将那“鬼清客”提起来道：“说罢，你究竟是何人？” 那“鬼清客”低头不答。黄湘看了一会，觉出不对，伸手将他脸上一层薄皮揭去，惊声恨道：“是你！江游世！” “鬼清客”亦苦笑道：“黄兄。”黄湘一手拎着他，渐渐迟疑道：“这……这其中有什么误会么？” 江游世看他这为难的样子，又想笑，又想摇头。黄湘颤声道：“群英会偷刀的人也是你么？” 江游世一狠心，道：“是我。”黄湘眼眶顿时红了，颓然将他掼在地上，道：“而今天你……你要来害我师父了！” 黄湘从他手里取过长剑，当啷一声也扔在地上，抹了抹脸，又问：“你的隙月剑呢？还是说你又来偷刀了？” 江游世心想：“告诉他真话，他立刻就要追去。但要是骗他这个傻小子，我简直是天下最大的罪人。”黄湘见他坐在地上不语，手忙脚乱道：“你难受么？我将你穴道解了罢？” 他扶着江游世肩膀，只见江游世脸上一道泪痕，在火光下由为刺目，自己也哽咽起来，道：“你为什么哭！” 东方忽然“砰”地一声巨响。黄湘面色一变，道：“那是甚么？”江游世仍旧不说话。黄湘将他推在地上道：“押起来。”自己提了长剑，匆匆往蔺祺的住处赶去。 正在此时，薄约踢开木门。屋里黑漆漆一片，看不见人影。他将隙月剑拔出鞘外，莹莹剑光将四周都照得亮堂了一点。他看了一圈，笑道：“怎地一个人也没有。弟子、奴仆，将他们都遣去灭火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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