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 了半天,那沙沙的声音也没有再现。江游世稍稍松懈下来,便倚在薄约身上,两人在无边幽林中相依相靠,仿佛回到了玉带山一般。江游世心中的柔情和希冀,便像 是暮色中的炊烟,袅袅地重新升了起来:只要能回家,他会在墙上开一个小门——许多聘猫养狗的人家都有这道小门。到了冬天,芙蓉在外面跑得累了,也可以钻进 屋里睡。薄约究竟喜不喜欢梅花?虽说梅山也好、玉带峰也好,都已长了漫山遍野的梅树,但他们两个仍旧可以自己种一棵。如今他也算个掌门了,院子要怎么布 置,全都听他的。可既然他是掌门,门中的大小事宜,也要他来操办。要不要收徒弟呢?而徒弟又都是哪里找来的……这么多的琐事,薄约或许能教教他? 树 影之外,有个声音道:“阿弥陀佛。”这一声佛号将他漫天的思绪全斩断了!他回头看了薄约一眼,薄约面色铁青,不知在想甚么。江游世放开他的手,拔出那把假 的“十轮伏影”,撩开树枝,往外劈去。薄约道:“游儿,别动手。”但已经迟啦!空空师太手提着僧鞋,口宣佛号,站在树影之外。而江游世那一刀深深劈在地 上,离她还有半尺距离。江游世心知自己绝非她的对手,仍旧拔出长刀,斜斜画一个法轮,使出“三忘刀法”的绝招,将她上身罩在刀光里。 空空师太并不和他拆招,只伸出二指,轻轻一拈。江游世见她脸上微笑,大觉不妙,想要抽刀回来。可那刀被她拈在指间,丝毫不能动弹。不见她如何动作,长刀便落入她手中。江游世叹道:“是我技不如人,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空空师太却将长刀掷在地下,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犯杀戒。”江游世莫名其妙,伸手捡起长刀。眼前却一闪,空空师太又将那长刀夺来,远远丢开。 江游世道:“那……你若不要为难我们,我们便下山了。”拉起薄约,作势要走。空空师太身影一晃,复又挡在他们面前。江游世又气又急,跪下叩道:“师太,偷你的药走,全是我的不对。” 空空师太面露微笑,薄约厉声喝道:“江游世,站起身来!”江游世进退不得,慢慢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三衢剑派的弟子们听到动静,举着火把,将他们围在中间。只他们两个才手刃蔺祺,余威尚在,一时也没人敢出手。 薄约道:“师太,薄约的徒弟天生愚钝,不要和他打机锋啦!” 江游世回到师父身边,茫然地抬起头。薄约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师太是这个意思罢。”空空师太开口笑道:“薄施主还有几分慧根。” 空 空师太武功已天下无敌,但她平素深居简出,多数后辈并不晓得她名号。周围涌来的三衢弟子也多半不识得她。眼下她与两个罪徒说话,便有弟子不耐道:“今日决 不能叫他们走脱了!要他两个为掌门偿命!”其余众人悲声叫好。许多火把在暗中明明灭灭,仿佛群狼环伺。薄约却视若不见,指着地上长刀,道:“屠刀已放下 了,师太还有别的甚么图求?” 空空师太摇头道:“此刀是老尼所放,并不是施主放下的。施主的利刃还高高举着呢。”薄约哂道:“师太过誉了。”空空师太道:“如今蔺祺已死,群雄无首,鸷阁复苏,真是多事之秋。” 薄约讽道:“可不是乱中方显得出师太运筹帷幄么!” 空空师太不置可否,道:“薄施主这把利刃若未放下,老尼怎么也放不下心。” 薄约惨笑道:“废去薄约武功,师太说得好生轻巧。倒不如爽快些,送薄约下黄泉算了!”空空师太双手合十,又道:“阿弥陀佛,出家人不可犯杀戒。”薄约冷冷看着她,环顾道:“不劳师太动手。薄约自个儿带几个人下去,一同见阎王。” 空空师太合十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薄施主一心向死,老尼也无法阻拦。” 周围三衢弟子群情激愤,胆小的道:“只废他武功,岂不是太便宜他了!”胆大的则齐声高呼:“偿命!偿命!”江游世再无斗志,伏在薄约肩上默默流泪。薄约道:“游儿,你哭甚么?” 江游世心想:薄约素来心高气傲,没有武功,确是比死了还难受。两人就要命丧于此,可惜薄约答应他的愿望,到头来还是要食言了。 他一天里几经大起大落,万念成灰,了无生志,说道:“师父,我不想死在他们手里。你说让我许一个愿望……” 薄约讶道:“对了,你的愿望。”江游世道:“原先的实现不了,让我换……换一个罢。”他说不下去,将薄约的手拉来,贴在自己颈后大椎穴上。这是督脉最紧要的一处穴位,只消薄约掌力一吐,他便再醒不来啦! “当真?”薄约指根有一层剑茧,在他后颈轻轻磨蹭。江游世想起这只手握剑的模样,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薄约仿佛觉得很好玩,轻轻一笑。江游世本想问他笑什么,但他又道:“不要动了。”江游世便闭上眼睛,乖乖地不再动。生死之际,想到这一生短短二十余年,宛如朝露,眼底不禁热潮上涌。 围看的三衢弟子大声惊叫,空空师太又念道:“阿弥陀佛。”只江游世等了半天,什么也没等到。 江游世擦干眼睛,抬头一看,只见薄约面如金纸,唇边流下一线鲜血。他奇经八脉被自己震碎,手臂无力,虚虚挂在江游世肩上。不知谁道:“趁贼人虚弱,快将他们拿下才是道理。与他们还要讲甚么道义吗?” 江游世“隙月”出鞘,在地上长长画了一道斫痕,道:“谁敢过来?” 有几人按剑欲发,当真往前走。江游世心里悲痛万分,仰天长啸。离得近的三衢弟子被那啸声震得痛苦无比,功力稍差的更是鼓膜破碎,两耳流血。空空师太合十道:“二位施主,请快走罢。”江游世此时挥剑,便再无人敢拦了。 今日立冬,黑虎帮寨门前排开八张大桌,中央一口大锅里咕嘟嘟滚着肉汤。钟治坐在上首,举起酒碗道:“立冬补冬。诸位兄弟平时多有操劳,今天便请了醉春意的大厨,给大家伙补补身体。”他将那碗里浊酒一口干了,又对那厨子道:“你也吃罢。” 那厨子是给他们五花大绑地“请”来的,抖抖索索地盛了碗汤水,道:“谢……谢过钟帮主。”另个胖喽啰即刻凑上来道:“帮主仁慈!帮主英明!” 钟治摆摆手,说道:“大家都不要拘礼。”众匪端起饭碗,大吃大嚼。酒过三巡,空中飘起细雪。那胖喽啰指着雪,吟道:“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 钟治斥道:“晦气!想教帮里兄弟各自散了吗!”那胖喽啰马屁拍错,摸不着头脑。过了一会,他听钟治道:“你,你作一首诗。” 胖喽啰张了张嘴,欲言又止。钟治道:“你四下看看,什么像什么,只管念来。” 那胖喽啰一抬头,只见天上浓云滚滚,朔风浩浩,间或露出青天一隙。一轮圆月半现半隐,仿若戴纱。他放下碗筷,起身道:“明月出云畔……” 钟治往太师椅上一靠,阖着眼道:“然后呢?” 那胖喽啰道:“……母鸡下白蛋。”众人拍桌大笑,钟治也微微笑了。那胖喽啰悻悻想:“云像母鸡,月亮像蛋,哪点不好了?” 翌 日清早,巡山的小喽啰来报,说山顶峭壁上发现一条小路。那里原有一株梅树挡着,今年梅树枯死,遭雪压得塌了,小路这才现出来。钟治披了氅衣,拄着一根木 杖,一齐上山去探。那小路极为陡峭,众匪又是背又是抬,好容易将钟治带了上来。只见小路尽头有间破旧茅屋,周边一圈七扭八歪的篱墙,显然很久没住人了。钟 治想起年前的事,心里一动,道:“进去看看。” 那屋里只有陋室两间。一间不过有架竹床、一张薄被,早用不得了。旁的杂物更没一样值钱的。众匪正自失望,胖喽啰在另一间叫道:“老大,快来呀!这间有纸、有笔,还有墨!” 这间也不过多张小桌而已。桌上摆有一盏油灯、一两刀发黄发脆的旧纸,还有个石头镇纸压在上面。钟治将镇纸挪开,纸上写了一阕“行路难”诗,诗云: 君不见澹澹横江从此逝,遄行昼夜无回还。 击桨挥棹弄波起,波随水去须臾间。 君见光阴如流水,应怜绿发与朱颜。 少牵白马客旗亭,秋光宝剑湿血腥。 一呼百诺轻意气,两句三杯笑刘伶。 香衣妙舞酒将斟,摧折侠骨费丹心。 酒消醉醒方知冷,细雨晓风沾罗衾。 髻上花残如烟紫,蜡烛垂泪似霞红。 巫山醉梦常常在,人间好景往往空。 愿托来生出苦海,辞作滩头一沙鸥。 (完)
第五十章 银针金匮行与藏(一)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云树绕堤沙,怒涛卷霜雪,天堑无涯。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豪奢。 重湖叠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千骑拥高牙,乘醉听箫鼓,吟赏烟霞。异日图将好景,归去凤池夸。 这是宋代柳永吟咏杭州的词。现今秋收已过,将要入冬,街上更是熙熙攘攘。两人悄悄拉着手,从人潮之间挤过去,江游世忽然回头道:“咦?” “东西给人偷去了?”薄约漫不经心,也转头去看。江游世好笑道:“哪有这么容易偷我的东西,我看到一个人……” 他朝南边一指,薄约眯眼望去,只见一行人走在人潮之中,服色极为熟悉。薄约拖长了声音道:“哦——原来是你黄兄。你要去见他么?”江游世踌躇一阵,道:“我……我远远地只看一眼,你在这儿等我就好。” 自从薄约废了武功,江游世生怕他钻牛角尖,或者又到处惹祸,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薄约走到树荫底下,道:“我就在这站着,你去罢。”江游世才匆匆跑远了。 薄约等得好生无聊,在那树下东张西望,背后有人道:“小哥儿,来玩一把?” 原来是两个络腮胡须的壮汉,一老一少,大约是父子,都坐在板凳上,跟前铺一张麻布,上扣两个骰盅。这种赌摊往往是二三闲人合摆,不缴赋税,摆两天收了摊便走。薄约摇头道:“不玩。” 另个壮汉嗤笑一声,道:“原来是个穷光蛋。”薄约看他一眼,在那摊边坐下,道:“怎么玩?四枚?六枚?满盘星、满园春?”那二人听得一愣一愣,反而问道:“甚么叫做‘满园春’?” 薄约笑道:“四点是红的,投出来全是四点,就叫满园春。这都不懂,也出来学人博戏吗?” 两个壮汉涨得面红耳赤,倒真真成了个“满园春”!老的那个敲敲骰盅,气急败坏道:“俺们不玩那等花的。一人两个骰子,谁小谁赢,怎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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