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荆王一时不语,似乎在考量,其实却眯着眼,盯着薄约在看。薄约朝他微微地一笑,荆王道:“好罢,依你说的办!” 寿景真人捻着胡子,长叹一声。荆王道:“真人还有何见示?” 寿景真人从袖中掏出个檀木小匣,启开道:“这是本门老祖自蓬莱归来,带回的神丹。有固阳聚魄,凝元益精的功效。殿下每日服下,寻常鬼怪不能近身,便能回到寝殿睡了。还有……” 他伏到荆王耳边,道:“助长龙气。”荆王一下将他挥开,却露出喜色,直勾勾盯着那神丹看。寿景真人取了一粒,道:“贫道替殿下试药。”就要送进口中。 荆王眼睁睁看他将那药吞进嘴里,才道:“真人不必如此,孤王信你。” 荆王吃过药,果然元阳稳固,当夜招了银钟、铜钟二人,睡在寝殿。 薄约师徒仍旧不入侍卫的编队,独在屋檐上坐着。寝殿门前左右守着两个侍卫,别的则零零落落守在院里别的地方。薄约环视一周,果然不见宁达,便挑了右边那侍卫,与他闲谈。 薄约道:“小哥儿,你们宁仪卫今夜不当值么?”那侍卫不答。薄约又说:“我乃是殿下亲点的护卫,同我说两句话,不算犯了纪律。” 那侍卫闭紧了嘴,仍旧不肯吭声。江游世道:“师父,你就别难为人了。” 薄约道:“宁仪卫负了伤,想必是和那厉鬼交过手。你不好奇这是个怎样鬼怪?”说着在屋上拣了石子,手腕一抛,向那侍卫肩膀轻轻丟去。 他丢那石子是一分力道也没用,却扔得极准,次次打在“肩井”穴位。廊下侍卫初时不以为意,给他打了一炷香时间,半身酸软,跌了一跤。江游世道:“师父,你当真烦人得紧。” 薄约对那侍卫喊道:“小哥儿,你站也站不住,已算犯了纪律。再同我说几句话也不打紧的。”那侍卫不堪其扰,咬牙切齿道:“宁仪卫受了重伤,且今夜本来也不是他当值。自己歇着养伤去了。” 薄约奇道:“你们守门的俱是二人一组,和他一块儿的呢?” 那侍卫道:“原本应当是二人。但张仪卫忽然有事,宁仪卫体恤弟兄们,就自己守着。还因此挨了五十军棍。” 薄约笑道:“体恤弟兄们,倒不把殿下安危当一回事呢。” 那右边的侍卫自知失言,惶然看了左边同伴一眼。薄约又笑道:“你不要怕他,我教他也说话就是了。” 左边那侍卫绷紧了身子,直直站着。薄约将一颗小石扣在手里,指尖一弹,正中他膝后委中穴。左边那侍卫本打算以死相抗,没想到薄约用上劲力,一下使他坐在地上。 薄约道:“左边的小哥儿,宁仪卫昨夜怎么伤的?”那侍卫摔得头昏脑涨,半晌才答:“宁仪卫说,他听见屋里侍女一叫,立刻拔剑。但只见白影一闪,他便昏过去了。” 江游世不禁问:“你们见过他身上伤口么?” 那侍卫想了想,道:“宁仪卫挨军棍时看到了,是前胸几个小孔,倒不太深。” 薄约道:“五个小孔,周边发着乌青,对不对?” 那侍卫惊道:“你怎么知道!你也在么?” 薄约龇牙扮个鬼脸,笑道:“寿景真人未与你们说过吗?那鬼生着长长指甲,轻轻一戳,就把人皮戳破了。殿里那狗便是这样死的。” 那侍卫登时慌了,道:“老道才来的时候,不仅咱们弟兄,殿下也觉得他是个江湖骗子。没想到他真有几分本事。” 薄约五指一扣,做了个抓的动作,道:“我也学过几分道术。这些个鬼怪最爱去寻壮年的男人。尤其你们值夜操劳,阳火空虚,就易被它趁虚而入。”那侍卫点点头,站回去不说话了。 江游世悄悄问道:“师父,你怎么看?” 薄约垫着两臂,躺在屋顶,道:“我能怎么看。你可别给鬼抓去啦。” 江游世道:“师父,你也信鬼么?那鬼如果无形无相,为何要伤宁仪卫才逃走?可它要是有形,为何进门的时候无人发觉?我想是宁仪卫自个儿……” 薄约打断他道:“子不语怪力乱神。” 江游世胆子大了,伸出两手,在他太阳穴轻轻按着。薄约闭着眼睛,忽然道:“游儿,最近练剑可不如以前勤快了,茧都软了一点。” 江游世“呀”地一声,辩解道:“最近总是忙着赶路。” 薄约道:“倘若像以前那样,你只会一点儿三脚猫功夫,不练也就罢了。但现在你会的既多,再练得不够好,就是‘怀璧其罪’了。” 江游世收了手,道:“师父,我错啦。”薄约坐起来,拉着他手,笑道:“我是否太严厉了?你要是生气,只消一句话,我只当你的情人,不当你的师父了。” 江游世嗫嚅道:“不要。” 薄约又说:“不要甚么?不要师父还是不要情人?” 江游世慌忙改口,道:“都要,都要的。” 薄约早知道他会这样答,哈哈大笑,嘲道:“做我‘鬼清客’的甚么人,都得好生练剑的。否则哪日教仇家找上门来,哼……”
第三十八章 酬业 一夜无事,荆王气色却更差了些,眼下挂着两道黑印。他召寿景真人来见,道:“真人,孤王夜里梦鬼,可有哪种说法?” 寿景真人躬身一拜,问:“这鬼是甚么形貌?” 荆王不答,反而道:“真人道术高明,能识殿中之鬼,不能识梦中之鬼吗?”寿景真人冷汗涔涔,跪下道:“这鬼是否为一华服妇人形容,形销骨立,唯有腹大如鼓?” 荆王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语。寿景真人又道:“此乃阴间饿鬼,吸血为食。饿鬼游荡害人之时总是这副装扮。但要是入人梦中,就会化作逝者容貌。不知殿下所见是谁?” 荆王避之不答,走下来将寿景扶起,说道:“真人确有真本事,孤王得罪了。” 寿景真人暗中骂他,从袖中掏出一串铜钱,道:“贫道有个独门传下的‘小七星’阵法,摆在厉鬼出没之处,可暂镇其戾气。”说着解开绳结,将铜钱散开,要在寝殿设阵。 荆王疲累异常,靠在榻上看他设完阵法,才慢慢地说:“孤带你到中宫,在那也设一个。” 所谓中宫,就是藩王府中女眷住处。荆王荒淫无度,出行路上见到美貌男女,都要掳来。时日久了,中宫近百间屋舍已住满了人。但爱重爱轻,亲疏有别。只有一两间小院还有些富贵样子。大多房舍则墙剥瓦落,尚不如平民居所。 正当清晨,那些个院里陆陆续续走出丫鬟,提着水桶洒扫。虏来的妇女无人伺候,亲力亲为也是有的。多数人已不识得荆王样貌,木木地看着他们走过。亏得荆王今天无暇管这些琐事,使她们免遭一罪。江游世叹了一声。薄约抓住他手,问:“你叹甚么?” 江游世道:“困在这种地方,真是没有意思。有一句话说……” “‘侯门一入深如海’,是么?”薄约道,“要是哪儿也不能去,甚么也不能做,我倒宁愿死了。” 江游世心里叹道:“他原来是这样想的!” 以 往薄约待在梅山上,好像过着隐士高人的生活。原来也是樊笼一座。陶渊明又说过“久在樊笼里”,如此看来,入红尘是樊笼,出红尘是樊笼。人生在世,难道真是 泅渡苦海,难得长乐吗?薄约好像知道他的思量,柔柔地伸进他指缝里,说道:“人生在世,最贵最要的只是一个‘来去随心’罢了。有了这样东西,一切烦恼困 苦,只是云烟而已。” 江游世道:“师父,我只是很为你难过。” 薄约一愣,傲然哂道:“有什么可为我难过的。我住在梅山上,也是随我高兴。否则普天下并没几个人拦得住我。” 江游世小声笑道:“好在荆王也拦不住你。否则真将你关在王府,好一朵解语花呢。”薄约在他头上敲了一下。江游世捂着额头,嘿嘿地傻笑。 荆 王径直走到西边一处破院。敲了两下,竟没人出来应门。荆王颇不耐烦,挥手叫薄约上前,将门破开了。那院子较别的房屋还寥落得多。蜘蛛的尘网、枯死的草藤, 一绺绺从梁上垂下来。不知多久没人打理过了。主屋并没住人,只有侧屋躺着个蓬头垢面的宫女,骨瘦如柴,神智已经不清。几人叫了几声,那宫女嘴唇翕动,却怎 么也醒不过来。荆王见她半死的模样,怫道:“快叫人来!” 然而他们来得匆忙,小厮侍卫一个也没有带。江游世心下不忍,去医所找来个大夫。喂下一碗参汤,那宫女悠悠醒了。见到荆王,她吓得跌下床来,五指乱抓,呓语:“殿下,殿下不是做了鬼么?” 她甫一醒转,就说出这等话。那大夫登时吓得将碗摔了。荆王退开一步,怒道:“堵上她嘴。” 静了一霎,也没有人当真去堵她的嘴。那宫女放声大哭,颠三倒四地说道:“原来是我死啦!这是阴曹地府,殿下说话可不管用了。” 她病了许久,爬不起来,只在地上打了个滚。那宫女又道:“王妃娘娘呢?娘娘在哪里?” 大夫抖抖索索,道:“王妃娘娘好端端的,你……你可不要乱说。” 那宫女侧头瞟他一眼,说道:“你是哪里来的新鬼?我说的可不是当今的王妃娘娘。哎呀,我瞧见了。” 她 长吸一口气,癔症突然发起来,在地上抽搐,话也说不清了。一面抽着,一面又说:“教这么多人看着,真不好意思。”好容易平静下来,大夫赶紧上去给她灌药。 但她根本咽不下去,呛得黑糊糊的药汁又从鼻孔流出来。那宫女直翻白眼,又怕给看见,拿手掩着脸。江游世怒道:“你想呛死她么?”将药碗夺去了。 那宫女道:“你叫甚么名字?也是个新鬼罢。死了可比活着好得多。”江游世去扶她,她忽然一抽,指甲将江游世手臂划破了,流出血来。 薄约嘲笑道:“真教多灾多难。初一没给别人扁担打肿,十五就给指甲划伤了。” 那宫女一见血,当即厉声尖叫。江游世手忙脚乱,将血擦了。 “你是活人!”那宫女叫道,又拿手点着荆王,“他也活着吗?” 荆王冷冷一笑。那宫女涕泗横流,顾不上擦,磕头道:“奴婢罪该万死!”只她身上无力,磕头就如小鸡啄米一样,无法教荆王同情。 她又道:“殿下叫奴婢把嘴堵上,奴婢……”看了一圈,她床上空空荡荡,连被褥也没有,更没有能堵嘴的物什。那宫女慌不择路,将袖子、拳头一齐往嘴里塞。 荆王道:“我还当你疯了,原来没有。寿景?”寿景真人上前应是,荆王又道:“你问问她,最近夜里是否见过鬼?” 那宫女嘴里塞得满满当当,说不出话。荆王大为开怀,道:“准你出声。”那宫女才将袖子重扯出来,道:“奴婢没、没有见过鬼。但夜里常常见到娘娘,站在庭院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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