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游世打开棚门,将芙蓉一把抱起来。小狗二三个月大的时候长得最快,几乎每天长上一圈。这好几天没见,芙蓉赫然已是条尖嘴削腰的大狗。 “险些认不出了,”江游世摸着芙蓉毛茸茸的脑袋,“再长两个月,不知变成甚么样子。” “它原本亲我,现在反而只跟你玩。”薄约站在旁边说。 江游世咯咯笑起来。芙蓉那湿漉漉的鼻子就在他腰腹顶来顶去。弄得他发痒。他说:“你不同它好,还想要它亲近你,哪有这么好的事情。” 他把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手腕教芙蓉咬着玩。芙蓉跳起来张嘴,他就把手高高抬起,不让芙蓉当真咬到。一人一狗玩得不亦乐乎。薄约也看得很惬意,坐下来笑道:“小狗亲近主人,那不是自然而然的事么?” 江 游世还待反驳,薄约拍拍手,伸开两臂道:“芙蓉,来!”芙蓉扔下江游世,颠颠地跑来亲热他。江游世气结道:“怎能这样!”薄约哈哈一笑,放开芙蓉,让江游 世继续同它打闹。逗了没多久,东边忽然亮起光来,就和宁达负伤那天晚上一般。江游世一愣神,芙蓉便在他手腕上留了个浅浅牙印。薄约叹了口气,起身说:“叶 公好龙,朱公好鬼,旁人都过不了清净日子了。” 江游世却皱眉道:“我隐隐地觉得不好。”两人将芙蓉哄回棚里,往荆王寝殿赶去。
第四十一章 月午 话说荆王正在梦中,朦胧间见到天上一片白茫茫的祥云,向他寝殿屋顶倾压下来。那云上种了一棵高大杨树。清风一吹,白絮散落,重又融进云中。树下站着个骨瘦如柴的妇人,眉头要蹙不蹙,倒是带着一点儿笑意。荆王走近了,试道:“娘?” 那妇人朝他招了招手。荆王放下戒心,走到近前。那妇人长长的指甲染了蔻丹,摸着他的头发,道:“许久不见,我儿已经长这样高大了。”荆王道:“已过了快二十年。”那妇人笑道:“才二十年么?我总觉得像过了一百年呢。二弟弟也很是想你。” 荆王道:“我恨死他了,不要叫他来见我。” 那 妇人也不恼,道:“是这样么?他总和我说:‘娘,甚么时候叫大哥过来?’今日可终于见面了。你当真不要见他?”荆王道:“决计不要。你们成了神仙么?天上 的日子是不是十分快活?”那妇人莞尔道:“你总是惦记着这个。天上的日子,喝琼浆玉露,吃瑶台仙桃,地上是比不了的。你想要来吗?” 荆王感到一阵虚渺的困意,闭上眼睛道:“不要,我在王府过的也是这样的日子。” 那妇人道:“瑶台全是整块整块白玉雕的,润得像要滴油,一摸却是温的。”荆王不屑道:“那是于田的羊脂白玉。我找人砌一座一样的就是了。”那妇人从鼻子里笑了两声,道:“从小就这副德性。” 荆 王心里不满,但困得不行,懒得说话。只听那妇人转喜为悲,叹道:“唉呀,可那都是神仙过的日子。像我们鬼呢,只好饮活人血、吃人肉。”荆王大骇,奋力睁开 眼睛。那妇人脖子上原来勒着一条细细绳子,而且面色青黑,不知死了多久。荆王喉咙被她染朱的指甲抵着,像落了一粒冰在皮肤上。荆王怕得发狂,大叫一声,从 梦中醒了过来。 再一睁眼,却见床边站着个白衣鬼影。他忆起寿景真人计策,将攥在 手里的朱砂锦囊撕破,朝那鬼影扬去。那鬼尖叫一声,手里当啷掉下一把细刀。荆王喝道:“呔!”抄起乾坤袋,将她兜头罩在袋里。荆王点起烛来,那鬼也并未消 失。即使头给罩着,看身形、看衣服,仍旧能够认得出——屋里那鬼影正是金钟! 金 钟叫过以后,但听殿外又是一声痛呼。殿门洞开,宁达倒在门外,值夜的另几个侍卫则拥了进来。看到屋里撒了一地红末,而荆王抓着个蒙脸的女人。众人不明所 以,全愣愣地站着。荆王捡起地上掉的细刀,见那刀刃发着青黑,显然是淬过毒的。他神色更是难看,道:“着寿景真人过来!” 薄约、江游世二人赶到殿外,恰好就撞见这一幕,着实捏了把汗。寿景真人从梦中给人叫醒,迷迷糊糊赶到殿里。他那祖上传下来的乾坤袋就套在金钟头上,朱砂又到处都是,寿景真人登时汗如雨下,伏在地上。荆王将那细刀抛在他跟前,道:“真人,这是哪种状况?” 寿景真人战如抖筛,半晌才道:“是那饿鬼上了金钟姑娘的身。”荆王冷冷一笑,道:“是这样么?那该如何是好?”寿景真人道:“该用……用朱砂、糯米、黑狗血……”越说越怕,竟自说不下去了。哪知荆王若有所思,好像没有杀他的打算,只道:“真人会解,那就再好不过了。” 寿景真人连连点头,道:“会的,自然会的。”荆王道:“不须甚么焚香斋戒罢?”寿景真人道:“不要的,不要的。”荆王喜道:“那事不宜迟,今日天亮后挑个阳气盛的时候,就请道长为她驱邪罢!” 寿 景真人浑浑噩噩走出殿外。已能听见雄鸡打鸣,远方天际也褪成淡色。他回到住处,往包裹里塞自己的物什,收拾一半又想:“命都要没了,要这些东西作甚?”丢 下包裹,拔腿往外跑。孰料才跑出两步,有个小厮笑眯眯将他拦住,道:“真人,殿下请您过去。”寿景真人抹着汗道:“我……贫道法器还未备好,请殿下等一等 罢。”那小厮道:“殿下特地吩咐过的。真人要的材料,殿里都有。真人只管去就是了。” 与此同时,也有个小厮找到江游世二人,同他们道:“二位侠士,殿下请你们过去,助真人驱邪。” 江游世皱眉道:“现在才到清晨,要是驱邪,无论如何须等到午时。怎么这会儿叫我们过去?” 那小厮尤其着急,扯着他二人道:“殿下吩咐过。两位侠士为府中之事操劳甚久,今日驱邪之前,就在正殿设宴,算作犒劳二位和真人。请和我来罢。” 正 殿已给收拾一新。四角点着蟠龙香炉,中央放了一张檀木长桌,周围团团地围了一圈锦绣屏风。只有一边搭了个唱戏似的台子。荆王难得起这样早,已然沐浴更衣, 端坐在上首。薄约师徒走得更快,比寿景真人到得早些。荆王准了他们入座,唤人上了瓜果茶水,与他们坐着寒暄。过了不久,寿景真人一步三颤,也到了正殿。荆 王亲切道:“真人,请坐!”寿景真人哭丧着脸,谢过荆王,远远地坐了。荆王道:“近来府中事务繁多,孤王也是焦头烂额,没个闲暇的时候。今日好容易才歇下 来,与诸位饮宴则个。” 江游世腹诽道:“说是焦头烂额,也不见荆王做过甚么正 事。”只听荆王拍了拍手,几个丫鬟将冷碟茶食端在桌上,又上了一爵酒。荆王道:“吃呀!”座上三个人面面相觑,没有一个动筷子。荆王自己挟一个果子吃了, 抹了嘴道:“也是,这等鄙陋的下酒菜,实在上不得台面。”他又拍拍手,这回进来八个丫鬟,手中端着滚烫瓷碟、砂锅,却都拼力端着,不敢有旁的动作。荆王为 显财力,八件热菜是一件件上的。为首那个丫鬟趋步上前,揭开碗盖,碟里盛了一叠雪白鱼肉,都切作鳞片,摆成鱼身形状。荆王道:“你们可知道这是哪种鱼?” 薄约想没有人会答他,自己道:“这是鲈鱼。”荆王含笑看他一眼,得意道:“我想你是个知情识趣的人物,原来你也不懂。”薄约不甚在意,道:“请殿下赐教。”荆王拿筷子拈了一片鱼肉,道:“这是鲈鱼眼睛顶上、鳍以下骨头缝里的肉。比眼睛底下蒜瓣似的肉还要鲜嫩。” 江游世凑到他耳边,悄悄地说:“菜里或许有毒罢。” 他 们俩路上早已想过,宴席的菜大概吃不得。江游世这会拿出来说,多少有些贬王府的膳食、替他说话之意。薄约听得一笑。荆王也微微笑着看他,招手叫第二个丫鬟 上前呈菜。接下来几样热碟,豪奢的尽是海参鱼翅、乳鸽熊掌之属。而做得精美那些,或者是整鹅只取用头上一点鹅冠、或者是整鸭取舌上的一片肥肉,又是别致又 是残忍。 丫鬟一面上菜,荆王一面讲解。到最后一个端砂锅的小丫鬟时,她手心已给烫出两个巨大血泡,端也端不稳了。将那砂锅放在桌上时响了一声。荆王命她伸出手来,捏着她手腕,笑道:“这么大两个血泡,倒像是鸡爪中间那瓣肉一样。只是不知味道有没有那样好?” 那小丫鬟泫然欲泣。好在荆王心情颇好,放她走了。端菜的八个丫鬟全退下去,殿里又只剩下他们四人。荆王自己揭开砂锅,道:“这道汤名字叫做‘阎王豆腐’。用料算不上顶顶昂贵,但却珍稀无比。全天下大概只剩这一盅啦!” 江游世面色难看无比,几要作呕。荆王越看越喜欢,笑盈盈道:“前些日子有个不识相的刺客闯进殿里,砸了我一颗夜明珠子,结果死在牢中。我差人找到他家里,原来他是个做豆腐的,你们知道么?他来刺孤王之前,竟然还做了一箱豆腐,如今剩的都在这里了。”
第四十二章 赴宴 八件热菜上毕,荆王拿起匙羹,替每人都盛了一碗豆腐汤,道:“请便!” 江 游世握着筷子,指节捏得发白。薄约在桌子底下握了握他左手,将筷子一掷,道:“不吃。”那对白玉筷子“当啷”一声,断成四截。荆王慢吞吞喝了口汤,道: “好罢。真是可惜了。”便不再管。长桌之上,荆王一人吃得不亦乐乎。剩下三个人默默无语,看着他大嚼大吞。吃了大半个时辰,荆王总算饱了,抹抹嘴道:“甚 么时刻了?” 薄约冷道:“大约过了巳时。”荆王道:“也该是时候了。”站起身来 伸了个懒腰。他肚腹撑得滚圆,因此把腰上玉带解开,松松挂在那里。眼看他摇摇摆摆,走到主殿边上,将一扇屏风推开了。屏风后边摆了个大银盘,盘上放着糯 米、朱砂、黄纸、毛笔,一干驱邪事物应有尽有。荆王端起银盘,道:“真人,你瞧瞧这儿还缺些甚么?”寿景真人接了银盘,躬身谢过荆王,道:“不缺了。”荆 王笑道:“那好极了!孤王也不必再着人准备。” 寿景真人正要退下,荆王又道:“不忙着走。真人,见澋近来过得怎样?寿景,寿景,守‘澋’,孤王怎地没想到呢?” 听 及此言,寿景真人从头冷到了脚跟!朱见澋乃是如今的樊山王,荆王一系的旁支多遭毒手,几乎只剩下樊山王这一脉。寿景真人干笑道:“殿下说笑,我一介穷道 士,能与樊山王扯上甚么关系?此‘景’是纯阳光华,是本门长老取的名字。”荆王琢磨道:“你与孤王不是扯上了关系么?与他樊山王怎就扯不上关系。难不成我 不如他了。” 寿景真人寒毛倒竖,慌忙将银盘扔了,跪下谢罪。荆王又道:“你说这道号是长老起的,无凭无据,怎能教人相信?你派的长老,还有在世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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