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十数年来 受斗香欺压操纵,恨意深比江海,当下便提着拳头,朝斗香冲去。段红枝伸开两手,护在斗香身前,又叫道:“爹!”她虽听斗香说了许许多多,一时却没法将她爹 和这些个零碎故事联系起来,总想像段力真仍是她的慈父。段力真怒道:“滚开!”段红枝照旧去扯他袖子,道:“不要杀人,不要杀斗香……” 段 力真开了许多年武馆,虽然人到中年,仍有一身蛮力。他一把将袖子撕开,阴恻恻地道:“那我便先宰了你这个贱人。”伸手去抓段红枝。段红枝本就没恢复几分力 气,躲了几下,被他拿住。段力真掐着她脖子,眼看段红枝哭求的模样,越发觉得她像苑霞化的厉鬼,发狠道:“你死一回是死,死二回也是死!”
第十七章 死灰 眼见得段红枝已命悬一线,角落里幽幽地有个人道:“段力真,你莫不是错认了人罢。瞧你身后怎有个惨白的女人?” 段力真一愣,道:“是谁?” 江游世才从那药里醒过来,声音虚弱,听着真像索命的阴差,又道:“她口角滴血,是被谁打了么?” 段力真回头道:“苑霞?”趁他手劲稍懈,斗香拼尽力气把段红枝拉下来,道:“是夫人,夫人来请你做鬼去呢。”段力真两眼赤红,道:“我怎可能怕她!”斗香轻声细语地道:“是么?我可听见她说……” 段力真听不清楚,蹲下身来就斗香。斗香正等在这里呢!咯咯一笑,咬碎舌尖,将一口血箭射进段力真两眼。她素有“毒童”之名,成天与毒物为伴,血液里也浸染了淡淡毒性。段力真登时失明,更加狂怒,挥拳打在她脸上。 段红枝怕斗香生生地给打死了,将她拖到一边。段力真目不能视,连砸了地面数下,将那夯实的黄泥也打出个浅浅的坑。段红枝看见他这癫狂的样子,正自惊惧着,斗香却道:“段小姐。” “怎么?”段红枝怕段力真听见,压着声音道。 斗香被方才那一拳砸得眼裂鼻歪,已经气若游丝,道:“我是活不成啦,只盼段小姐记得我的话。”她看看段力真,又看看薄约扔在地上的长剑。段红枝想起她“无情则刚”的论调,拼命地摇头,斗香似乎很是失望,闭上眼睛不再言语,而段力真已有所察觉,侧耳听着她们动静。 “斗香前辈,你要死了么?”薄约忽然道。 斗香冷道:“总归活不成了。” 薄约将隙月剑够在手里,笑道:“那我便卖新阁主一个人情。” 段力真好容易辨清他方位,猛扑过来,薄约长剑刚好脱手,一道真气将那剑身崩得笔直,穿透段力真眉心。段红枝惊道:“爹爹!”段力真重重摔在地上,当即气绝。 将他们逼入绝境的人物,这下轻易死了,斗香听他落在地上的声音,嘲道:“他本就要来杀你,怎算得上你卖人情了?” 薄约又动了内力,这时只能闭口运功调息,无暇和斗香斗嘴。过了一会,只听段红枝仰天嘶叫了一声,却不闻她啜泣哽咽的响动。想来她忽然无家可归,悲痛至极,一时连哭也哭不出来。 又过了一刻,江游世总算能够活动,走到段红枝身边,从怀里找出个银牌,递道:“这是玉莲房里找着的。”段红枝双手合着那小小银牌,茫然道:“是了,那斗香是为甚么杀玉莲呢?” 玉莲想是撞破了她秘密才遭此横祸。要讲这个,则又不免说到段力真被斗香下毒的情状。江游世只好说道:“段小姐,节哀顺变罢!” 薄约也调息完了,拾了长剑回鞘,站在密室门口,淡淡道:“游儿,走。” 他催得急,段红枝赶忙擦掉脸上的血迹尘污,同江游世说:“今日你救我一命,我永远记在心里。”江游世原要同她道:“朋友之间不必计较这些。”可仔细一想,他们之间这恩仇乱七八糟,朋友是当不下去了,于是只一点头,起身走了。 薄约脚程很快,回到客栈,他也不作声,只将门一关,把江游世也关在外面。 江游世试探着敲敲木门,问道:“师父?” 门里面一丝声音也没有。有一种潮水般的恐慌漫过江游世的头顶,将他不上不下地悬挂在空中。 隔几日,黄湘见了段红枝一回,回来要请江游世用早膳。江游世已数夜没睡着,黑着眼圈出来,却见薄约好端端地坐在桌子旁边,好像和平时没什么两样。 “师父,”江游世低声叫道。 薄约看了他一眼,收回目光,没再理他。没有叫他“游儿”,也没有关心他怎么这样憔悴。 “段小姐叫我给你这个,”黄湘在怀里找了找,翻出来一枚银牌,正面阴刻了一只鸟。江游世险些以为她将玉莲房里那块原封还来了,仔细一看,背面比那块要少一朵荷花。黄湘又拿出一枚一模一样的,道:“我也有一块,这是甚么意思?” 江游世笑道:“我也有你也有,你就休要瞎猜了。” 薄约接过黄湘的那块,看了一眼,道:“是好东西,留着玩罢。” 黄湘已听过许多他武功的传言,现下对薄约佩服得不得了,于是美滋滋地将那银牌收回怀中。 江游世却百般不是滋味,忍不住想:原来他还是会说话的,也并没有就此被气哑了,只是不和我说而已。他想得大失胃口,喉咙里哽了块石头似的咽不下粥水。薄约却还像个没事人一样,照旧没有看他。江游世耐不住了,站起来道:“我吃饱啦!” 黄湘还从没见过江游世生气,正摸不着头脑,薄约道:“别管他。”黄湘闹不清这对师徒又在搞什么幺蛾子,悻悻地坐回去。 薄约有意晾着徒弟,自己出去满街闲走。他心神不宁,一路的酒旗锣鼓也就都没什么看头。漫走到傍晚,他估算着差不多了,终于回到客栈,一推开房门,只见江游世席地而坐,背倚着床榻,一副困顿的样子,垂着眼睛模糊地叫他:“师父。” 半晌没人答他,江游世这才想起来他还在和师父冷战,于是坐端正了,拜了一拜,重新叫道:“师父!” 薄约满意了,道:“为甚么不回你房里?” 江游世偏过头,避而不答,反问道:“师父,为甚么这些天,你总不理我?” 薄约靠在门上,隔得远远地打量他。江游世感到他积攒数天的勇气就在这凝视里,流沙一样慢慢淌走了。他垂下眼睛:“段小姐那日和我说:‘你师父不过把你当个小狗儿养,他武功的十之一二……’” 薄约打断他道:“你听她讲话做甚么,她满嘴胡言乱语,没有一句可信的。” 江游世低着脑袋,什么也没说。 良久,薄约轻声道:“你是为武功赌气么?这是师父对你不住。我只说一遍,你且记好了:行气聚印堂,百会通灵犀……” “我不要学这个,”江游世急急地说,又带了一分心虚,“我武功已经够用,我不去和他们争那些有的没的,我一辈子待在师父身边便满足了。” “江游世!”薄约怒极反笑,“你平心说来,这些年我待你好不好?” 江游世点点头,薄约便说:“那你只消记得,我不同你苟且、欢好,也是为的你好。” 这是说他或也有一分私心么?江游世被他斥责,反而如同听了甜言蜜语,祈求般道:“师父,你……” 薄约仿佛知他要问什么,道:“你应当知晓我不是那样拘谨俗礼的人,个中缘由,你也不必再问了。” 言下之意就是他并没有半分师徒外的情谊,江游世一下凉到心底,静静跪回去,垂首道:“是。” 薄约见他垂头丧气的样子,无名的怒火直烧天灵,冷笑道:“江游世,你爱跪在这里,你就好好跪着罢。”拂袖而去。 江 游世眼观鼻,鼻观心地跪在那里,膝盖隐隐生疼。其实他腿脚也疼、头也疼,新接的手指更痛得不得了,但这一切加起来也没有他心里那样难过。好像他还从未闯过 这么大的祸呢。可这能当得上一种过错么?他日夜掩饰着这情念,将这它埋在土里、吞进肚子,藏在所有永不见光的地方,可它还是酿成了这样的大错!这是他的错 么?倒不如说,他整个人就是这样罪大恶极,血里流淌的是绮想的妄罪,剖开他的心,年少的情意肯定迸得到处都是! 过了不知多久,房门一响,薄约回来了。他晓得江游世想不明白,远远冷笑道:“你懂得我是谁么,你喜爱我哪一点?” 是 了,江游世并不晓得他真正是谁。十年以来,江游世只当他是个寻常的隐士,会几手平平无奇的剑术武功。如今看来都不是这样的。可江游世偏偏觉得自己对他的了 解绝不限于眼耳鼻口,而是参透了他的某样真心,且牢牢地依爱着那样真心。江游世鼓足了勇气道:“师父,我爱你很温柔。”同时也爱他风趣、也爱他温存。 薄约好像听到甚么了不得的话,讥讽地一哂。江游世心里的酸涩、苦闷,统统地糅在一起,反倒成了绝望的爱欲,轰雷似的使他猛然想道:这讥讽的样子也是我所爱的。 “若你还把我当师父,就把口诀给好好记了,”薄约说。他心里还有一句重话:要不我逐你出门,哪管你做谁家娈童。只是他看着江游世孤单无依的身影,这话到底说不出口。 江游世已被他伤透了心,他教一句,江游世果然乖乖学一句,再没与他争辩。口诀教完,薄约便道:“你本来已经有些微薄真气,只消照着运气,把经脉拓开,内力进境当能一日千里。” 江游世应了,他也就起身要走,忽然听江游世哽咽道:“师父,你别将我丢了。”
第十八章 药石 薄约不置可否,道:“你在这里好好地练功,我去你房里歇着……以后我们还是照旧。”将要开门,薄约又忍不住叮嘱道:“拓开经脉或许要疼,但也不必畏疼。你自己斟酌着些。” 该说的说完了,薄约仍放不下心,总悬着一丝心神听隔壁的动静。江游世的呼吸声平缓悠长,好似并不需要他多管闲事。夜更深些,那呼吸声音急促起来,薄约便想:是疼着了罢? 但过了半晌,这分急促不消反长,隐隐还带了喘息。薄约敲了三下墙壁,没听着回应,忍不住起身推开窗户,悄无声息地翻到外面。他一手支在江游世房间的窗沿,一手点破了窗纸,朝里看去。 屋内烛台放的位置不好,江游世坐在地上,被床榻的阴影罩住了面目。薄约抬手一弹,劲风弹破窗纸,拨得火焰涨高了寸许。就这一霎间他已看清楚,江游世浑身都细细发着抖。 薄约再顾不得别的,破窗而入,急道:“游儿!” 他连叫几声,江游世恍若未闻,只坐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他再一摸江游世脸颊,顿时满手都是冰凉的水。仔细看去,江游世双目紧紧闭着,颊边发丝湿漉漉的,不知是汗是泪。这哪里是拓宽经脉,分明是真气行岔、走火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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