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迟疑转过目光,看向学斋内的其余几名学生,除了林蒲外,柳辞宇竟也在跟着点头,见谢深玄看来,他还多为林蒲补了一句:“京中也有这样的传闻。” 谢深玄:“……我怎么不知道。” 他越想越觉得奇怪,朝中不少人都知道诸野字迹同他相似,可他不知道;京中又似乎总在流传着与他有关的奇怪故事,可他也不知道,他这些年难道是活在了什么隔绝尘世之地吗?发生了这么多同他有关的事情,他竟然一件也不知晓。 “是,京中传闻甚多,比外头的花样还多。”叶黛霜点了点头,“除却夸赞先生才德之外,还有说先生的脸——” 林蒲一把捂住了叶黛霜的嘴。 谢深玄想,他毕竟是太学的先生。 当初他读书时,先生再怎么平和,与学生之间却总有隔阂,有许多事,是学生绝不好在先生面前提及的。 如今叶黛霜与林蒲含糊其辞,柳辞宇看上去也有些紧张,那也正说明他们如今所言之事,绝不能随意对谢深玄提及。 “罢了。”谢深玄只好叹了口气,说,“此事先不谈。” 林蒲与叶黛霜齐齐松了口气。 谢深玄又拿出昨夜自己与诸野一道所写要交给林蒲的信,深吸了口气,道:“林蒲,还有一事。” 林蒲一瞬紧张抬首,有些不知所措般看着他。 “要给你家中的那两封信,今日我会寄出的。”谢深玄仔细斟酌着措辞,一时难抑心中紧张,“可除此外,还有些东西,我也想交给你。” 他虽是想过,林蒲应当需要他人夸赞,也特意为此而精心准备了书信,可谢深玄毕竟从未做过这种事,早几日前,让他多夸几句学生他都觉得为难,今日竟还要亲自将自己夸奖学生的信交到学生手中……他实在觉得有些难堪,更是费了极大的努力,刚才自口中挤出了几句话来。 “此信……是我与诸先生一道写成的。”谢深玄强压心中忐忑,略有不安道,“你现在看也可,若不想现在看,也可以。” 林蒲惊讶望向谢深玄手中递过来的那两封信。 修长削瘦的手指捏着信封外沿,轻轻将信放在她面前的桌案上,信笺朱红的红签之上端正写着「林蒲亲启」四字,左侧则是成信年月与谢深玄的名姓,另一封也是如此,不同是下沿的字迹,只有「诸野」二字,略显潦草,似是有些着急仓促。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收到这么两封信,心中好奇极甚,再看谢深玄的神色,这信中所藏的显然不是坏事,她方才紧张连咽了几口唾沫,小心翼翼双手接过这两封信,仔细将上头的那封信打开了,飞速扫了几眼。 谢深玄也有些紧张。 他已不安转身回了自己的书案后,实在难抑心中忐忑,还是忍不了抬首朝林蒲看去,他这辈子写过那么多折子,有十成的勇气将折子直接丢在皇上的御案上,也绝不会因为皇上当面打开他的折子便觉害怕,可这一回却不同,这一回不是折子,他也没有在书信内骂人。 夸人实在太难,他这辈子都没有因一封书信而如此惊惶过。 他先看林蒲满是惊讶般睁大双眼,一时心跳微促,好似一颗心高悬无依,可下一刻,林蒲便弯起了眉眼,似乎有止不住的笑意自她眼中散开,逐渐溢满唇边,明秀的面颊上带了几分薄红,散发下的耳尖也已红透了,谢深玄这才终于自林蒲的眉眼中,看到了同裴麟一般飞扬的神色。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强装自己并不在意,侧开目光,移向他书案上摆放的几本书册,他听见叶黛霜压低声音同林蒲低语,又听见柳辞宇好像也跟着凑了过去,几人翻开下一封书信,谢深玄方才抬眸,再度朝林蒲那儿看了一眼。 林蒲高举着手中书信,好似极不好意思一般遮挡住自己的面容,她与叶黛霜二人一块挤在书信之后,仔细看着谢深玄逼诸野写的第二封信。 诸野写的信远比谢深玄的信要简略,寥寥数语,连一页纸都不曾填满,可不知为何,这封信林蒲却看得比第一封还要久,她仔细看完了信中内容,又翻过方才她拆开的信封,认真看了好几眼。 而后她与叶黛霜对上目光,再几乎同时朝谢深玄看来,眼神方一交汇,谁也没来得及说话,外头传来几人脚步声响,谢深玄不由一顿,抬眼朝外看去。嬿单汀 伍正年正领着两名监试官,正穿过那长廊朝学斋过来。 大抵是今日三试的分场已有了结果,他们是来通知学生们应当要去何处考试的。 谢深玄站起了身,哪怕这些监试官对他并无好感,他也不怎么喜欢严家那一派来的官员,可此事毕竟事关太学小试,他无论如何也得对监试官们客气一些,正欲外出相迎,身后的林蒲已噌地站起了身,急匆匆叫住他。 “先生!”林蒲竭力鼓起勇气,提高些音调,那语句却仍旧有些断续不安,“谢谢……谢谢先生!” 谢深玄已有些压不住唇边的笑,到了此刻,他终于能确定自己昨日的这个决定没有错,对林蒲而言,最有用的鼓舞,不是给她家中的信,而是他人对她的肯定。 他不愿现出心中得意,便只是微微颔首,再多补上几句:“你不必谢我。” 林蒲:“可是……” 谢深玄:“……这本就是你该得的赞赏。” 说这话时,谢深玄心中略微觉得有些不太好意思,这段时日,他夸多了诸野,偶尔也会夸一夸裴麟,可说实话,他夸赞裴麟时,总觉得像在看一只热情兴奋的大狗,对这二人的夸赞都是不同的,反倒是今日对林蒲的夸奖……像是他头一回努力学习如何夸奖他人。 写在纸上容易一些,可那也耗了谢深玄不少气力,化作言语说出来更为困难,今日他倒也做到了,来太学还未到一月,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竟还能有这般的改变。 林蒲又眨了眨眼。 “先生,其实……还有一件事。”林蒲清一清嗓子,小声说,“这封信,是诸先生写的吧?” 谢深玄微微颔首:“你骑射出众,诸大人已数次同我夸奖过你。” 这话可不是胡言,诸野私下同他提及林蒲时,确实数次夸奖林蒲骑射出众,远非裴麟能比,还说林蒲百步穿杨,句句皆是夸赞。 “果然是诸先生……”林蒲小声念叨了一句什么,谢深玄没有听清,而后她挠了挠脑袋,略微提高了些音量,有些不好意思,“我看这字……还以为是……” 谢深玄:“……” 等等,糟了。 谢深玄匆忙回首,看向林蒲。 “先生的字……真的好像……”林蒲小声念叨,“怪不得我前几日随小霜去茶楼听书,都说先生是诸先生的启蒙——” 叶黛霜:“咳!” 林蒲将后头的话咽了回去,毫不犹豫改口,道:“先生的字这么好看,换我我也想学。” 叶黛霜:“咳咳咳!” 谢深玄:“……” 二人又一对目光,好似已然心领神会,露出更为灿烂的笑,余下的话,哪怕不必出口,她们也知晓对方心中所想的究竟是什么。 可这不对,很不对。 茶楼的说书人?这些人讲的不都是什么江湖儿女快意恩仇吗?同他与诸野又有什么关系?什么启蒙?他教诸野写字这种事,怎么好像人人都知道了? 谢深玄深吸了口气,顿住脚步回首,也顾不及快要走到学斋外的伍正年与那监试官,此刻他心中只剩下那几处疑问,他不论如何,也一定要弄清他心中的疑问。 “什么说书?”谢深玄蹙眉问,“哪儿的茶楼?” 可这些话,他也没有说完。 林蒲的话方才停下,已兴奋过度了许久的裴麟立即起了身,毫不犹豫接下了林蒲的话语。 “对!先生的字就是好看!”裴麟激动说道,“我就在学先生写字,我最喜欢先生的字了!” 谢深玄:“……” 帕拉也毫不犹豫跟着点头:“先孙的字,好看!” 林蒲一怔:“啊?你们都在学啊?” 裴麟认真点头:“刚刚开始,才描了一百张。” 帕拉:“窝多一点点,描了两百张。” 林蒲睁大双眼:“这件事,原来不是诸先生独一份的呀?” 裴麟果然愣住:“……啊?” 帕拉也愣住:“介么好的事,为什吗要独一份?” 裴麟这才回神,也不解喃喃道:“先生的字这么好看,应当多给几个人看。” 林蒲:“好像有些道理……” 裴麟:“怎么样,你也想学吗?” 帕拉:“先孙,共享!” 谢深玄:“……” 不不不,这件事,怎么越说越奇怪了?! 他看向明显已活跃起来的学生们,正欲出言阻止他们越发离谱的言论,却已听见伍正年敲了敲半开的学斋门,笑吟吟在外唤道:“深玄?学生们准备好了吗?” 监试官来了,学生们自觉闭了嘴,还乖巧摸回了自己的座位上去,谢深玄叹了口气,朝门边走去,先同伍正年与几名监试官行礼,而后方询问伍正年:“考试分场已备好了?” 伍正年点了点头,看向身边的监试官,那监试官瞟了谢深玄一眼,头上顶着对谢深玄的满腔怨怼,不情不愿道:“天字考场。” 谢深玄有些惊讶。 且不论天字考场内的究竟都是哪几个学斋的学生,说实话,就这考场的名字……听起来就不像是他们癸等学斋能够高攀的。 他不由再追问:“天字?和哪几个学斋?” 伍正年面上的笑僵硬了一些,那监试官还未开口,他已经先伸手拍了拍谢深玄的肩,道:“这种小事,不要太在意。” 谢深玄:“……小事?” 他心中又有不祥预感浮现,而自到太学以来,他这不祥预感,几乎次次都能应验。 监试官冷哼了一声,说:“是你们的好运气,与甲乙丙三等在一块。” 谢深玄:“……” “甲乙丙三等学生,都是太学翘楚,天子骄子。”监试官冷冷说道,“有这机会,你们还是趁着今日,好好学一学吧。” 谢深玄:“……” 谢深玄朝着伍正年招了招手,示意伍正年同他走到一旁,他有几句话,很想同伍正年说。 伍正年战战兢兢与那名监试官打了招呼,再小心翼翼随谢深玄朝无人处走了几步。 “好运?”谢深玄深吸了口气,几乎压不下心中怒意,“这是故意让我们出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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