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诸野难得发了烧,他彻夜守在诸野屋中, 夜中也不知怎么鬼使神差,原是想伸手试试诸野额温, 可不知怎么便凑了上去——不行,此事他现今想起来还觉得丢人, 怎么也不愿回忆,更不说那日之后,他避着诸野几日不见,原是觉得尴尬,却不想诸野一声不吭便离了谢家,随裴封河一道去了长宁军中。 此事他想起来便要忍不住生裴封河的气,他总以为一切缘由在他,是他贸然与诸野亲近,令诸野对他心生厌恶,这才巴不得自谢府逃离,又气这等大事,裴封河竟然也不曾想过要告诉他,以至于他知晓此事时,诸野早已离了江州,他连道别时的一面都不曾见上。 如今他在病中,高热烧得他头昏脑涨,想事情时总是昏沉,这思绪飘得远了,他才勉强将心思收回来,小心翼翼从床幔下盯住诸野的面容。 今日之事,与当年实在相似,只不过如今在病榻上的人已换做了他,可就算如此,他二人深夜独处已是少见,诸野又正睡着,那他就算稍微凑近一些,仔细看一看诸野的面容,应当也不会有什么事吧? 此事若放在平时,谢深玄绝不会有这般举动,毕竟诸野远比常人要敏锐,他动作大一些大约就能将诸野惊醒,更不用说故意凑上前去了,可他如今思维迟滞,只是有了这么一个念头,便克制不住想要去实现,他压根没想到什么可能的后果,只是挑了床幔,往前凑了些许,借着一旁昏暗的烛火,眯起眼仔细打量诸野的面容。 平日二人相处时,他总不敢细看,担忧自己若是盯得久一些,便要平白惹人生厌,只有在诸野不注意时方能瞟上几眼,可他实在很想认真看看诸野,上回在太学时见着诸野小憩时他仓促瞥过几眼,总觉得不怎么过瘾,如今难得来了这么个机会,他当然不能错过。 谢深玄又往前凑了一些,目不转睛盯着诸野的眉眼,在记忆之中,诸野年少时的容貌异样清晰,诸野如今的样貌与当年相比,倒也极为相似,只是已少了少年时的几分青稚,那眉目越发英挺,谢深玄只是偷偷看上几眼,便觉得心中砰砰直跳,有些难以言明的情绪漫出心底,令他禁不住想要朝诸野再靠近一些,或许能够—— 谢深玄猛然朝前一倾,险些一头栽下床沿。 他显然是昏了头,忘了自己正靠在床上,而诸野距他的床榻还稍有些许距离,他这般往前倾身,当然要栽倒,而这等动静,不可能不惊醒诸野,他惊得扯出床幔,几乎未等谢深玄回神,诸野已下意识做出了反应,伸手揽住了他,正搂着他的腰,以免他真跌倒在地,颇为惊险将他带入怀中。 二人的面容靠得极近,谢深玄几乎能感觉到诸野呼出的热气正拂在他的鼻尖上,他瞪大双眼,呆怔怔看着诸野,那眉目清晰,就在眼前,他觉得自己的心突突直跳,病中迟缓的思绪却难以在这一瞬回神,如此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一刻,方才被谢深玄扯着的那床幔终于不堪重负发出刺啦一声声响,往下掉落,吓得谢深玄猛地回神,面上止不住发烫。 诸野好似也到了此刻方回过神来,二人目光相交,谢深玄飞速收回目光,极为勉强低声为自己辩解,说:“我……我口渴,想起来倒杯水。” 至于为何他倒水能倒到诸野怀中,这一段他实在不知还能如何解释,自然只能仓促略过。 诸野不说话。 谢深玄又硬着头皮解释,小声嗫嚅说:“大概是烧得太厉害,一时腿软……” 谢深玄提及此事,诸野自然下意识将目光转向他此刻的面容。 灯烛昏暗,他看不太清,只是隐隐见着谢深玄面上泛红,这或许是因为病中高热……是了,谢深玄只穿了薄薄一件中衣,他的手扶着谢深玄的腰,虽隔着一层布料,掌沿却好似直接贴在了谢深玄腰上一般,入手温热,远比他的体温要高,应当是烧得厉害,心跳也—— 诸野微微一僵,忽而意识到这突突作响的心跳,好像是他。 不仅如此,他耳尖发烫,若是再这般僵持下去,谢深玄只要一抬头,大约便能看出他此刻的异状,他想松手,又怕谢深玄真是病中无力,他一松手谢深玄便要跌倒,一时不知所措,正不知应当如何才好,谢深玄又闷声说了一句:“我……我要去喝水……” 诸野:“嗯……” 谢深玄:“茶……茶杯应当在桌上……” 诸野:“是。” 谢深玄小声问:“诸大人,您能松手了吗?” 诸野:“……” 这一刻,倒也不知该说谁比较尴尬,诸野手忙脚乱匆匆松开搂着谢深玄腰的手,又怕谢深玄再栽倒,扶着谢深玄坐回床上,谢深玄脸上烧红得厉害,又不愿承认自己是因这突如其来的亲近而赧然,只能自己伸手搓着脸,一面不住喃喃:“这药没什么用……好像烧得更厉害了……一定是热得脸红……” 话音未落,那边诸野好像将杯子摔碎了,谢深玄惊了一跳,茫然看向那桌案边,诸野却并未一句话都不曾解释,只是匆匆拿着桌上的茶壶出去,过了片刻,他方带着小宋回来,这时才同谢深玄解释,道:“水凉了,我出去——” 小宋倒吸一口气:“你们是在屋里打了一架吗?” 谢深玄:“……” 诸野:“……” 谢深玄抬起眼,沉默着看了看屋中此刻的境况。 床幔被他扯掉了一半,桌边还摔碎了两个杯子,平日他放在床头的书册不知何时也被他推到了地上去,屋中看起来一片狼藉,倒有些真像是有人在此处打了一架。 他越发觉得窘迫,不知应当如何解释眼下的境况,反正他绝不可能在他人面前承认自己方才翻下床栽到了诸野怀中去,便只当做未曾听见小宋的话,尴尬移开目光,隐隐觉得面上发烫,诸野也没有说话,只是沉默着为谢深玄倒了一杯水。 小宋还未觉有异,只是在一旁笑:“不过诸大人也不可能和少爷打架啦——” 他忽而一顿,睁大眼睛,将那不可思议的眼神在谢深玄明显有些窘迫的神色上扫过,虽然仍旧猜不出方才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可他已有些明白自己在此处的多余,他这才发出一声短促干笑,毫不犹豫低头清扫地上摔碎的瓷片,又飞速寻了两名仆人进来将谢深玄的床幔弄好了,而后便提着衣摆推着那两名仆从,恨不得立即从此处离开。 他好像巴不得为谢深玄和诸野腾出空来,可这过分贴心的举动,显是令谢深玄更觉尴尬了,他沉默着喝完了水,再将杯子递给诸野,半晌憋不出一句话来,可看起来今夜诸野还要待在他屋中,他总不能这么一句话不说憋到天亮,于是待诸野再踱步回来后,谢深玄终于勉为其难挤出了一句话语,问:“你为什么在这儿?” 话一出口,他便发觉自己好像又犯了老毛病,这句话听起来像是在挑刺,他便又匆匆改口,说:“我只是着凉,又不是快病死了。” 不对,这句也像是在挑刺! 谢深玄:“又不是你的错,你过来干什么?” 谢深玄:“……” 谢深玄:“明天不要上朝吗?还在这熬夜呢?” 谢深玄:“……” 谢深玄头一回这般憎恨自己的嘴,他发现自己真就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怎么就能将好好一句询问说成这幅模样,可他心中越焦急,好像便越发难以好好同诸野说话,而他若是再这么说下去,他怕是不出十句话,就要彻底将诸野得罪了。 诸野却好像一点也不觉得恼怒,他只是有些不知应当如何回答谢深玄的问题,蹙眉想了片刻,方才说:“我休息了一会儿,不算熬夜。” 谢深玄:“……” 这么多问题,他怎么就挑这个回答了? 诸野又说:“多休息。” 谢深玄:“……啊?” 谢深玄皱起眉,觉得今日诸野说话好像也有些没头没尾,虽说平日诸野的话语也较他人简短,可熟悉之后,他还是能正常问答的,总不会同今日这般没有头尾,令谢深玄摸不着头脑。 他只能猜测,或许诸野也同他一般,有些不知所措,不知应当用何种语气同他说话,毕竟方才之事无论对什么人来说都很尴尬,若他能绕过此事或许还好,他可以想些他与诸野都可自如应对的话题……譬如说公务,此事显然是绝对不可能会出错的。 谢深玄清清嗓子,问:“这件事,玄影卫查得如何了?” 诸野一怔:“什么?” 谢深玄:“我看你们将兰书带走了。” 诸野:“……” 谢深玄:“不会真同他有关系吧?” 片刻沉默后,诸野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诸野垂下眼眸回答,“我还没去过玄影卫。” 谢深玄:“……” “自东湖回来后,我便一直在此处。”诸野说,“此事后续……我也不太清楚。” 他大约是害怕谢深玄骂他玩忽职守,后头的声音便轻了一些,毕竟此事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唐,皇上今日也在东湖,那刺客在东湖出现,便该算是威胁圣驾,他今日虽在休假,可这等大事,他本该回到玄影卫处理,至少此事若放在平日,他绝对会以公务为先,可公务撞上了谢深玄……这么点公务,他相信唐练自己就可以处理。 谢深玄始终不曾说话,诸野略微有些心慌,他便再补一句:“你若是想知道,明日我去问问唐练。” 谢深玄:“……” 谢深玄垂下眼睫,觉得脸上烧得更厉害了。 他不知究竟是自己今日糊涂了,还是人生了病便会矫情,诸野同他说了这些话,他却并不觉得诸野是在玩忽职守,只是忍不住想,诸野今日在谢府守了一日,好像全都是为了他。 他点了点头,不敢开口回应,他不知自己应当说什么才好,又怕自己的胡言乱语会令诸野不快,于是他默默拉下床幔躺下,摆出一副自己听劝准备休息的模样,还一面闭上了眼。 诸野见状,便也不再多言,谢深玄听见轻微窸窣声响,像是诸野将方才拿过来的灯烛移远了一些,而后诸野又重新在他的床榻之前坐下,显是准备继续在此处守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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