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深玄倚靠在床幔一侧,被垂落的床帐挡去了大半面容,可也能看得出他面色苍白,连昨日高热时面上的潮红都已褪去了,越发显出憔悴病色。 他身上只着了贴身的中衣,披了松松垮垮的外袍,袖下露出指节分明白而微青的手,与一截极为瘦削的手腕,总令诸野觉得……谢深玄较之当年,不知又瘦去了多少,他这身体比起当年,也已不知又变差了多少。 诸野这才垂下目光,低声回答了谢深玄的问题,说:“是,我手上还有些急事,晚上或许还要过去一趟。” 谢深玄轻轻咋舌:“那你还过来看我?” 诸野一愣。 “玄影卫离此处那么远。”谢深玄说,“你有这时间来看我,什么公务处理不了——” 他忽而一顿,将后头的话语咽了回去。 倒不是他不知后头该说什么话才好,也不是他终于意识到自己话语之中的错漏,只是那一瞬之间,他忽地注意到屋中几乎所有人面上都一瞬换了副颇为无言的神色,头上红字乱飞,在屋中四处乱窜,晃得他眼花。 他定睛去看,先瞥见一句「这该死的谢深玄就不能闭嘴吗」蹿了过去,再看见贺长松头上升起一句「好想撕了他的嘴」,令他不免皱眉,而后便是赵瑜明头上飞速蹿过的无数语句,速度之快,谢深玄几乎来不及看清。 他也不必看清。 几人头上一致的红字,已足以令他明白,他方才的言语不合时宜,很可能会让诸野误会,他终于开始认真反思,思考自己方才那句话语中的问题。 他原是想告诉诸野,他其实病得并不算厉害,玄影卫离他家中那么远,诸野来往奔波,未免太累,还有些费事,若公务紧急,那还是以公务为先较好。 这本该是对诸野的关心之语,可出口之时,不知为何便变成了利刺,扎在了他本该关心的人身上。 诸野当然不可能听懂他这话中的意思,他果然误以为谢深玄又是在怪他玩忽职守,他沉默片刻,还是站起了身,道:“我明白了。” 诸野微微同屋中几人颔首示意行礼,似已不打算继续在此处停留,面上虽不曾露出什么不快的神色,可那身影落在谢深玄心中,总好似带了几分落寞之意,到了最后,诸野再看向谢深玄,微微张唇,似乎是想同他说些什么,可他自己先摇了摇头,将那话语咽了回去,换了另一句话出来,道:“既然谢大人不想我来此处——” 谢深玄:“……想。” 诸野微微一顿。 谢深玄支支吾吾:“可……可是公务也是紧要的。” 诸野:“……” 谢深玄的声音更低了几分,带着些许不知应当如何才好的忐忑,道:“我人就在此处,反正又跑不了。” 诸野:“……” 诸野还是没有接话。 谢深玄毕竟鲜少这般直言心意,那话语到了口中,便仿佛有千斤之重,他得费尽全力方能吐出去,偏生诸野对此还不曾有什么回应,边上又有那么多人盯着他,令他胆怯心虚,嗫嗫嚅嚅,更是语调含糊,几如蚊呐一般低言:“我……我头疼得厉害,也没什么力气,走路都难受……想跑也跑不了。” 诸野眸色讶然,只同听见了什么极不可思议的话语,他原已侧过半身打算字此处离开,听了谢深玄这话语,却又不由微动了脚步,旋过身来,看向谢深玄,迟疑问:“谢大人的意思是?” 谢深玄清了清嗓子,那声音却极不自然地轻微颤栗,道:“……诸大人,您可以等公务处理完后再过来。” 诸野不由微微睁大双眼,几乎以为自己是听错了,这怎么也不像是谢深玄会说出的话语,谢深玄怎么想也不可能如此贴心,若照谢深玄以往的惯例,那这句话后头……十之八九还要跟着什么骂人的话语。 诸野下意识便要为自己来此探望一事解释,道:“我只是有些担心你。” 谢深玄小声说:“我知道。”严删挺 诸野惊讶看着他:“你知道?” “我知道玄影卫事务繁忙。”谢深玄故作掩饰般清了清嗓子,还为诸野想了个折中的办法,道,“既然太医院离玄影卫很近,那待表兄上值时,可以顺路——” 沉默不言的贺长松,急匆匆打断了谢深玄的话:“别啊!我可不想去玄影卫!” 谢深玄:“……” 诸野:“……” 他一见诸野的神色,那原先还激动的情绪猛地便平息了下来,面上也只剩下一副紧张笑意,讪讪道:“你……你们难道不觉得玄影卫这地方,有些不吉利吗?” 谢深玄:“……” 诸野:“……” 贺长松忽而站起了身,抿着唇同二人拘谨笑笑:“那搁……我还有几个药方没开完,先走一步。” 他溜得飞快,显还对诸野有些畏惧,他毕竟不是谢深玄,他当年同诸野的关系,可没有谢深玄同诸野的关系那么好,更不用说玄影卫在太医院内恶名昭彰,太医院内风传玄影卫内刑罚严苛,已到了令人听了便要夜不能寐的地步,诸野又是玄影卫指挥使,面对诸野时,他当然会难抑心中的惊慌惧怕。 眼见着贺长松飞快逃离了此处,谢深玄又将目光转向赵瑜明,这种时候,他以为赵瑜明也该知趣离开了,可赵瑜明竟然只是笑吟吟看着他们两,一点也不觉得自己在此处显得多余,见谢深玄看来,他竟还和谢深玄眨了眨眼,鼓励谢深玄继续就此事同诸野谈下去。 谢深玄皱着眉,他看着赵瑜明这神色,便有些不太想开口说话了,可诸野丝毫未察,略微思忖了片刻,便微微抬眼,唤:“小宋。” 谢深玄一怔:“什么?” 诸野低声道:“你的情况……还是让小宋每日过来同我说一声吧。” 谢深玄下意识回眸看向侍立一旁的小宋,谢府离玄影卫可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就算骑马来回,也得花费上不少时间,这可是一件极为累人的事情,他不知道小宋是否愿意,可他去看小宋的神色,却见小宋的眼神好似一瞬便亮了,几乎不等谢深玄询问,他便已在用力点头了。 只是……他看起来虽像是极为乐于如此,那面上神色看上去却显得莫名复杂,像是泪光泛在眼中,如同见着了不成器的孩子终于知道上进努力一般,充满了某种沧桑而又欣慰的蕴意,一时之间,倒是令谢深玄有些摸不着头脑。 “完全没问题。”小宋毫不犹豫说,“诸大人,一日一次够吗?一日三次也是没问题的!” 谢深玄不由皱眉:“你每日这么闲吗?” “表少爷开的安神药多厉害啊!”小宋眨了眨眼,说,“少爷您一睡就是一天,我当然就闲下来了。” 谢深玄:“……” “现在是春日,城中春光正好,我还可以借机多在城中逛一逛。”小宋又飞快胡诌出了下一个借口,“平日没有空闲外出,每日多出门跑几趟,我开心得很!” 谢深玄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了,他只能说:“你若是不觉得累……” “不累!”小宋开开心心道,“一日三次,我会去同指挥使汇报少爷的病情的!” 谢深玄:“……” 不知为何,谢深玄总觉得自己像是掉进了什么古怪的陷阱里。 可小宋表情诚挚,看起来好像真的只是想去街上逛一逛,他头上并无字迹,心中像是什么也没有想,谢深玄自然只得收回目光,低声说:“好……就这么定了吧。” 他看诸野微微弯了弯唇,面上似乎难得有了一丝生气,他便也将自己方才的疑虑收了回去,一时之间,也有些压不回几乎要满溢出来的笑意。 诸野仍是站着,他的确有公务急着赶回去处理,便同谢深玄说:“谢大人,那我便先告辞了。” 谢深玄点头:“好。” 诸野转过了身,朝门边走了两步,却又一顿脚步,像是忍不住一般回过身,朝谢深玄床边快步走来,步至床侧方才停下,而后他垂下目光,直直看着床榻上的谢深玄,低声说:“就算小宋会来玄影卫……” 谢深玄不知诸野究竟还有何事,他有些惊慌,不敢去直视诸野的目光,只得挪下一些,落在诸野的喉间,这才轻轻点了点头,等着诸野后头将要出口的话语。 诸野倒也差不多同他一般紧张,他怕极了谢深玄会拒绝他的请求,迟迟不曾开口,谢深玄则见着他似是咽了两口唾沫,那喉结上下稍动,又过了片刻,诸野方轻声开口。 “深……深玄。”诸野强作冷静,“待我处理完公事,我可以再过来看看吗?”
第99章 谢礼 诸野离去后, 谢深玄的心跳仍旧万般急促,一时难以平缓。 其实说起来,他不过也就是应了诸野一个“好”字, 而后他便见诸野弯唇同他笑了,不过那般浅淡的笑意, 映在他眸中, 却还是令他心跳如鼓, 跟着止不住面上烧红,几乎不敢再去看诸野的眼睛。 他只该庆幸床幔挡了他大半面容,而诸野今日却有紧要公务, 走得匆忙,未曾注意到他此刻的窘迫, 没有再问他面红如此可是发了烧,否则他大概真是要答不出来了。可诸野走了后, 赵瑜明与小宋却都还在此处, 小宋飞快瞥了他一眼, 便扭头继续收拾起桌上摆放的糕点,动作极快,飞速收拢后便带着东西奔出去了,只留了赵瑜明与谢深玄二人在屋中。 而今他几名好友中,谢深玄最不会应对赵瑜明,他也怕赵瑜明看出他心中所想,正好匆匆低头, 用力吸了两口气,试图缓和下自己的心跳, 再抬起眼来时,却见赵瑜明压根没有再看他, 而是抬着头,颇为动容般用手抹抹眼睛,露出一副极为感慨的神色来。 谢深玄一怔,问:“你怎么了?” 赵瑜明道:“很感动。” 谢深玄:“啊?” 赵瑜明:“回去就写信给封河兄。” 谢深玄不由皱眉,他可不觉得方才之事有什么写信报给裴封河的需要,而赵瑜明这人一旦有反常举止,其后必有什么怪异,他不由盯紧了赵瑜明,等着赵瑜明之后的解释,可赵瑜明却并未明说,而是笑吟吟扭头来问谢深玄:“你与诸野,如今可算是和好了吧?” 谢深玄:“……我不知道。” 他心中是已觉得他二人已经和好了,或者说他早就觉得他与诸野的关系已经恢复如初,可他又不知诸野到底在想什么,他总不能臆测诸野心中的想法……此事他一人可说不好,赵瑜明若是想弄清此事,只怕要去找诸野问一问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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