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至沉默。 其实这些他不是没想到,这事的确很怪,他也的确有些猜测,但他怎么敢直说? 季恪亦有相同的猜测,伸指拨开车帘,临近黄昏,阳光不见,风也冷了。 突然风声一紧,季恪和侍卫们不约而同地看向风来处,西北方的屋顶,一个身影“嗖”地闪了过去。 中等身形,穿一身暖黄色的袍子,头发全束,侧脸很像…… 姜宣。 西北方正是大将军府的方向。 侍卫们一凛,季恪更是紧张,撩帘的手指一弯,狠狠抓住车帘扯开,身体从车窗中探出去急切地找寻,却什么都看不见了。 反手握住窗框,他命令自己冷静,片刻后说:“不等了,朕下车换马赶去大将军府。” “陛下三思,这太危险了!” 侍卫们连连劝说,然而季恪根本听不进去,跳下马车,示意王至把马让给自己,而后利落地翻身上马,一握马缰冲了出去。 - 大将军府张灯结彩,宾客们陆续到来,穿着吉服的姜守与众管事迎接招待,喧哗热闹之中,天子陡然驾临,众人跪了一片,姜守不敢让天子在人多的地方逗留,直接将他迎进了事先准备好的静室。 季恪从善如流,也没提路上的意外,他很清楚,姜守和姜宣必定是一伙儿的,现在得稳住,以不变应万变。 喝了口茶,他淡淡地瞥了一眼姜守,道:“该接亲了吧?大事重要,卿自去忙,不必陪朕,亦无需再派人伺候,屋子周围有王至他们在就行,朕想清静些。” “是,臣谢陛下恩典。”姜守躬身退出。 他自然知道季恪想干什么,季恪也自然知道他知道,不过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这座大将军府是平叛之后,为褒奖姜守,季恪亲赐的,他有图纸,什么位置好藏人再清楚不过,当下便吩咐众侍卫散开寻找。 “不能放过任何一个角落,但动静需小些,不要和府中的人起冲突。” 众侍卫听令,按提前谋划的,运起轻功前往自己要查的地方,季恪则独自去内院—— 他是天子,在臣下府中自然是想怎么逛就怎么逛。 他和众侍卫一在明一在暗,除非姜宣掘地三尺,否则…… 突然,侧后方又如先前在銮驾上时那样风声一紧,他猛地回身一看,又是那个极像姜宣的身影! 下意识地想追,然后连忙止住:不是,绝不是。 但这障眼法都使到这里来了,等于明晃晃地挑衅,告诉他姜宣的确在! 那且斗一斗看。 君后既有如此雅兴,他身为夫君,自当奉陪! 季恪向空中做了个手势,命令侍卫去追那人影。 已在姜守府中,侍卫众多且各据一地,相互照应,不怕调虎离山。 只要追到假的,必能引出真的。 季恪自信满满,然而面对强出许多的实力,再好的谋略也将沦为纸上谈兵。 先前的人影仿佛信号,接下来,更多的人影仿若凭空而出,一个接着一个,忽而在东忽而在西,忽而绕过假山,忽而拨开草丛,看得季恪眼花缭乱。 侍卫们分头去追,许久过去毫无结果,季恪有些慌了。 汗冒了出来,他快步行于内院,看哪里都像有问题。 天色渐暗,热闹的乐声由远及近,王至运轻功落在身边。 “陛下,吉时将至。” 言下之意,该去观礼了。 季恪不甘心地问:“可有发现?” 王至愧疚地摇头:“属下等无能。” 季恪攥了下拳头,转身向正厅走去。 天子前来观礼,正厅只留三品以上官员及家眷,其余人被安置在厅外院坪。 如此一来,季恪端坐主位,正厅各处尽收眼底—— 一对新人,婚礼礼官、乐工,他熟得不能再熟的朝中重臣。 没有姜宣。 此前的期待与快乐消失殆尽,他拼命压抑着。 镲片一响,鼓乐声起,礼官高声唱和,乐工笑意洋洋,众人望向正厅门口,身材高大的大宁天下兵马大将军姜守,以一条缀花的喜带携着通身文气、面容雅致的谢宁缓步而来。 宾客们鼓掌叫好,乐曲声更为激昂,姜守与谢宁相视一望,露出极其幸福,又略有羞涩的笑容。 这是季恪第一次在姜守脸上看到这种表情。 这是一个男人得与所爱之人共结连理、相守一生时才会有的表情。 原来杀伐果断的硬汉也会有这种表情。 他突然触动。 他成婚的时候又有着怎样的表情呢? 那日的场面、耳边的乐声、身旁的姜宣…… 他有些恍惚。 一拜天地,再拜君王,夫妻对拜。 礼成后,姜守与谢宁跪谢天子赐婚及一应封赏。 季恪示意平身,心中默默考量了一下,似是随意聊道:“婚礼很好,礼部差事办得不错,方才那曲子颇为别致,朕与君后大婚时用的似乎不是这曲子。” 负责婚礼的礼部侍郎起身离席道:“皇上圣明,皇上与君上大婚乃天下第一盛事,需用规格最高的御乐。今日大将军与谢大人喜结连理,因谢大人祖籍湖州,臣与同僚们便商议着,改了湖州民间的一曲喜乐。” “原来如此,尔等心思甚好,朕当初下旨喜宴做湖州菜亦是此意。” 话到此处,谢宁自然要再谢恩,谢礼部的用心。 季恪摆摆手道不必拘礼,又问:“是了姜卿,今日大喜,一辈子一次的事情,君后与卿兄弟情深,怎么竟没与卿联络前来观礼呢?” 他面带微笑,语气和善,轻飘飘地扔了个炸雷出来。 姜守与谢宁谨慎地对视,先前准备充分,唯独没想到天子竟会当众挑明。 宾客们更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进去装不存在—— 天子与君后的种种固然令人好奇,但那是私下里,当着天子的面,听到越多则越危险。 热闹的婚礼静了下来。 所有人一动不动,连厅外的人也感受到了厅中气氛的变化,纷纷放下筷子,眼观鼻鼻观心。 季恪盯着姜守,姜守垂着眼帘。 千钧一发,僵持半晌,终于还是季恪认输了。 “罢了,朕有些乏,不待了。”他站起来,折向一侧小门,王至紧随其后,众人慌忙跪倒,姜守亦快步跟上。 季恪一摆手道:“不必侍候,卿去招待客人吧。” 走入内院,身后乐曲声与喧闹声重新响起来,宛如与他隔绝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些难过地闭了闭眼。 方才在正厅,他差点儿就忍不住了。 他想跟姜守摊牌,想把这座大将军府翻过来,一个人一个人地查验,不信找不到姜宣。 然而一触即发之时,他放弃了。 姜守是他臂膀,他不能毁了姜守的婚礼,更不能伤了姜宣的心。 姜宣一定就在此处,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看着他的哥哥成亲。 他还是要找他,绝不会罢手。 “王至,把人都叫回来。” 众侍卫一部分在府中,一部分分散于周围的街道,始终没有线索,现在得重新想新办法。 王至领命离开,季恪独自站在木廊上。 时已入夜,一年的最后一天,风冷气寒,亦无月色,他人洞房花烛饮酒作乐,越发衬得他这孤家寡人形单影只,萧条零落。 为什么,为什么他先前那么糊涂,那么…… “——唔呼!” 身后传来一声极为熟悉的呼叫,季恪头皮一紧,回头一看,整个人都要炸了。 木廊外的花园里,假山后钻出一颗脑袋,被大将军府里暖红的灯光照得分明,正是姜宣! 季恪浑身的血疯狂翻涌沸腾,他惊呼一声“宣儿”,一步跨出木廊,飞身追过去。 姜宣当然要跑。 然而季恪非常自信:姜宣不会武功,他最多只能跑到这个花园边,然后就会被自己追上,握住双手、抱进怀里,再也不能离开。 就快了、就快了…… 季恪喜极,气息动作都有些难以控制。 突然脑后再次风声骤紧,他心头一凛,惊觉不对,可尚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便脖颈一痛失去意识,于空中失重下落。 “怎么样怎么样?成功了吗?!”姜宣从假山后蹑手蹑脚地小跑过来,谨慎地低声问。 大师兄托着被打昏的季恪落地,将人以坐靠的姿势放在假山边,说:“自是手到擒来。皇帝警觉性不错,武艺也不错,若非咱们先前不断刺激他,方才你又弄得他心神大乱,有了空子,很难一举成功。” “这就说明咱们谋划得好!”姜宣冲着昏过去的季恪十分不满地吐了下舌头,“大师兄,进行下一步吧,全身而退!” “嗯。” 大师兄提着姜宣飞身而起,抬手从袖中发出响箭。 “嗖”地一声,响箭冲上夜空,炸开一朵烟花。 这是他们定好的信号。 烟花一闪,照亮了假山边季恪沉睡的侧脸; 烟花倏而熄灭,季恪笔挺英气的五官随之隐入黑暗。 - 一队人马奔驰在京郊旷野。 队伍前方与后方均是骑着马作江湖打扮的青年男女,中间一驾马车,车身暗色,形制宽大用料考究,车前四马膘肥体键。 车中坐的不是旁人,正是大宁天子季恪花了很长时间、张了很大的网,费尽心思都没能找到的君后姜宣,以及他新婚的兄嫂。 当初赐婚旨意一下,姜守便写信给骆雪霜,与她商讨该如何跟姜宣说,二人来来回回拿不定主意,最后索性直言。 虽说早已料到季恪还会有诡计,但这一计实在阴险,姜宣简直气不打一处来。 可想到哥哥能与心上人举办一场御赐的盛大婚礼,嫂嫂又能获得对整个家族来说都极为重要的封赏,他也发自内心地高兴。 婚礼他当然要参加! 最后和师兄师姐们一合计,决定一方面上钩,一方面务必要给季恪那个大坏蛋一点竹篮打水一场空的震撼! 此时三人坐在马车中,时间紧迫,姜守与谢宁没来得及换衣裳,仍穿着喜服,姜宣亦是一身大红,然而仔细看去,他的红衣无论样式与质地,都比两位新郎官的差远了。 谢宁用壶中的清水打湿手帕,轻轻为姜宣擦拭鬓角,疼惜道:“难为小弟一直藏身乐工之中,易容术虽有效,却是伤脸伤脑袋,小弟天生丽质,今后还是少用为妙。” “嗯嗯,多谢大嫂!其实我平时很少用易容术,最近这两回都是因为季恪!不过这次值得,亲眼看着哥哥和大嫂成婚,我好高兴!这种高兴绝不是损伤一点点肌肤和头发能比的!” 姜宣天然可爱,尤其在亲人面前,更是像个小孩子,不住地叫人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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