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宣还在长安宫深处发现了一方旧琴,大略拾掇一番,放在膝头随意拨弄,曲调古朴并带着些许滞闷—— 他生于民间长于山野,活泼随意任性自然,这琴正好配他。 于是,深山野泉般的曲子常在长安宫中响起,然后飞出宫墙,飞入皇宫内苑的角角落落。 看守的侍卫听来,望着宫中巷道,望着长天阔月,一瞬之间恍惚; 亦有太监宫女们靠近这里时驻足—— 哦,原来是君上在弹琴。 原来君上竟会弹琴,好像跟宫里乐师弹的不一样,好像有点快乐。 所以君上并没有因为被圈禁就郁郁寡欢? 也是,君上年少活泼,性情好,最爱笑,这番磋磨定然打不倒他。 小荷没被关押前就同大伙说,堂堂君上根本不屑与白玉弓那等人置气。 眼下看来果然,这么久了,即便闹了许多事情,即便陛下不得不处罚,但君上依旧是铁稳的君上。 那白玉弓使出浑身解数,虽日日伴驾,却也只是明威殿内一个登不上台面,连正经名分都没有的影子。 都说君上是白玉弓的替身,如今看来,谁是谁的替身还不说定呢。 …… 太监宫女们一面听琴曲,一面私下议论,季恪也听说了。 并非无意间听说,而是自打把姜宣兄弟俩圈禁,他就让人每日事无巨细地报消息。 预想中的事一件也没发生,甚至连一句对他的不满都无。 姜宣和姜守居然真地优哉游哉、兄弟情深地过起了日子,像把他忘了似的。 季恪气愤地捏紧了拳头。 更加可气的是,他有时也会下意识地像那些宫女太监一样,在心中惊讶地想:喔,原来姜宣会下棋,还会下行兵棋,更会弹琴,而且弹的是高山流水般的雅乐…… 他甚至还鬼使神差地想去长安宫走一走。 站在廊下,他在晚风月色中回过神来,心中惊叹好险,差点儿就落入了姜宣的圈套。 他重重地吐出一口憋闷的气。 “秦中。” “老奴在。” “传旨,就说朕已临幸了阿玉,不日将晋封君妃,先传谕各宫贺喜。” 传谕各宫? 眼下不就只有一个长安宫吗? 这…… “快去。”季恪不耐烦道。 秦中连忙应“是”,小跑着去了。 不久后。 季恪在原地喊住办差归来的秦中。 “长安宫怎么回话的?” 按规矩,这样的旨意到了,后宫君秀都会道几句贺词,关系好或礼数周全的还会送贺礼。 季恪知道姜宣不可能按规矩,他也不是要他按规矩,而是希望他…… 难过、吃醋、发脾气,甚至阴阳怪气都可以,那至少代表…… 他压抑着期待看着秦中,秦中却犹犹豫豫。 “君上他……” “他怎么了?” 季恪的呼吸有点紧。 秦中躬身埋头,声音极低,却在夜风里极为清晰—— “君上他说……‘嘁’。”
第25章 季恪一瞬间愣了,露出明明听清了却又不信的神情,恍惚地问:“他说……什么?你去的时候,长安宫在做什么?” 秦中不忍道:“禀陛下,君上当时在睡觉。” “睡觉?” “是,老奴到的时候,长安宫只有宫门口与正殿外照路的小灯笼亮着,侍卫向内通传有圣上口谕,大将军出来跪接。君上……睡得沉一些,等了一时不见人,大将军亲自去喊了片刻,君上方才醒来。” 睡得沉一些。 喊了片刻。 季恪拳头攥紧,眸色极其晦暗。 他知道,“一些”、“片刻”都是秦中刻意往轻里说的,事实必定是姜宣睡得宛如死猪,即便天子口谕也对他毫无威慑。 这世上无论什么都没有他好吃好睡来得重要。 包括白玉弓对他的威胁; 包括他们帝后之间的关系; 包括……自己这个他曾口口声声说过“最喜欢”的夫君。 乌云遮住明月,夜风停了,夏夜闷热,季恪的火气噌噌地往脑袋顶上冒。 他一甩袍袖,转身进了寝殿。 明威殿内宫灯如常、摆设如常,殿门一关,记忆汹汹而来。 不久前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个时候,姜宣乖乖地等着他,巴巴地凑上来道歉,还自告奋勇伺候他。 如今他依然记着他们的旧情,而姜宣却已经呼呼大睡了。 怒火中烧,他随手一甩,绚丽的花瓶落在地上,“噼里啪啦”瓷片碎了满地,吓住了端着面盆从侧门转出来的白玉弓。 二人相对,眼神交汇,季恪又恍惚了。 那日姜宣也是这样…… 不,他不能再想姜宣了。 他原本就不喜欢他。 他喜欢的是白玉弓,曾以为是死别,如今发现竟是生离,好不容易重逢,他不能再对不住他。 季恪上前拉住要捡瓷片的人,说:“当心手,这些事无需你做。” 白玉弓抬眼道:“陛下,我知道您近日不快……” 季恪一怔,接着笃定地牵起白玉弓的手:“有你在朕身边,朕怎会不快?来,朕今日要与你把酒言欢。” 二人坐在桌边,金壶小杯无比精致,消起愁来却十分不够。 季恪平时甚少饮酒,今日实在憋不住了,一杯接着一杯,反复斟酒、执杯、仰头,偶尔劝一劝白玉弓,也不在意他究竟喝不喝,好像只需要那里坐着个人就行。 酒过三巡,昏劲儿上来,他的话也多了。 “阿玉,朕曾经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旁人不知道,但你知道,父皇视朕如仇,母妃又……朕真恨不得自己只是贩夫走卒之子……不,朕真恨不得自己不要出生。” “怎么会有那样的父母呢?难道父母不都爱自己的孩子么?” “如果、如果朕日后有了孩子,朕绝对绝对不会那样,朕会好好爱护他,不让他难过,不让他伤心,不让他流一滴眼泪,不让他……再经历朕经历过的。” “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却一味地要求朕,从来没有人替朕想一想,除了你……” “只有你在那时对朕好,只有你把朕当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以朕当然喜欢你,阿玉,朕怎么可能不喜欢你呢?朕若不喜欢你,那朕成什么人了?” “你不要担心……但你也、也要理解朕,君后和大将军毕竟也为朕付出了许多……阿玉,你一定要……理解朕。” 他的酒量一般,这次又是喝闷酒,满肚子怨气与怒气一激,很快就醉了。 他一边委屈地说着,一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白玉弓连忙扶住他,夺了酒壶,踉踉跄跄走去榻边,一起歪七扭八地倒了上去。 突然,季恪翻身将白玉弓一压,白玉弓“啊”了一声,酒壶脱手,掉在地上发出咚咚响声。 季恪一愣,想到了曾经类似的情景,一把将白玉弓抱住。 白玉弓双手攥住床褥,表情十分复杂。 重逢以来,虽然一直同住同食,但季恪最多也就是牵牵他的手,摸摸他的头发,连摸脸都很少,更不要说像现在这样。 他一直疑惑,一直纠结,如今总算…… 嗯? 醉酒的季恪忽然睁开双眼,茫然地盯着他,好像想在他脸上找东西。 “……陛下?” “阿玉。”季恪喃喃道,“你是阿玉。” “是,陛下……” 片刻后,季恪又闭上眼睛,撑着身体的双臂一松,整个人倒在了床上。 白玉弓眼神空洞地躺着。 许久之后,身边的季恪唤了一声“宣儿”。 声音很低,却很清晰,足以令他听得清清楚楚。 - 黎明。 姜宣穿着中衣抱着凉被,光脚走到姜守的寝殿外。 “哥哥哥哥,我不舒服,我好难受。” 他一脸委顿,姜守开门一看就慌了:“宣儿?快进来,哪里难受?” 进了屋,姜宣抱着凉被歪在床柱旁,说:“头晕恶心,腰酸无力。” 姜守仔细地摸姜宣的脑门儿和脉,他出身草莽,又从军多年,普通的病症都会看。 突见他脸色一变,姜宣顿时怕了。 “怎么了怎么了?我生了重病么?!” 姜守的表情十分复杂,接着两眼一红,背身走向一旁:“宣儿你没有生病,你只是……”重重一叹,“有身孕了。” 姜宣:!!! 他眼睛睁着嘴张着,双手惊得松开,凉被从身上滑落。 他像个木头人般向后直挺挺地倒去,呆了一会儿突然又一个打挺坐起来,抓住姜守的胳膊,满怀希望地问:“哥哥你会不会看错?” 姜守便又捏住他的手腕,片刻后严肃地摇了摇头。 姜宣就匪夷所思了。 “不可能!我是白虎体质,要二十岁以后才能有孕!我现在才十九!” “凡事总有例外,何况你是白虎体质,最易受孕,早个一年也正常。” 姜宣一脸悲戚,哪里能接受?再一次向后躺倒。 “怎么办!我怎么就有身孕了?!我要生小宝宝了……怎么可能!” “我都不喜欢季恪了,怎么可以怀他的小宝宝呢!我讨厌季恪!都怪他都怪他!” “……更怪我自己蠢笨!如果我没有总凑到他身边,没有总为他着想,就不会、就不会……呜……” 姜宣全身缩成一团,在床上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地翻滚,最后双手双脚抱住棉被,埋头上去哭了起来。 姜守的心紧紧揪着。 眼下他无法说什么,只能伸手覆住姜宣的脑顶。 渐渐的,姜宣动静小了,终于慢吞吞坐起来,委屈而惭愧地说:“哥哥对不起,我把你的棉被弄脏了。” 姜守宽和地笑道:“这有什么。” 姜守向前抱住姜守,无助地低声问:“现在怎么办。” “宣儿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 “那就不急,慢慢想,顺从自己的心意。”姜守轻轻揉他的脑袋,“无论你想怎么办,哥哥都会支持你,帮你。” “呜……我讨厌季恪。” “那我去杀了他。” 姜宣一惊,抬头看姜守,发现他在开玩笑,便撇了撇嘴,露出被逗到了的无奈表情。 姜守哈哈大笑,又严肃起来:“但狠狠揍一顿是应该的。” 姜宣立刻认真地问:“什么时候揍?” “你说。” 姜宣想了一会儿:“我现在还不想看见他,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等我想了再说。” “行,到时你开口。” 姜宣捏紧拳头:“我也要上去踢几脚!” 姜守又大笑,这么哄着笑着,姜宣终于没那么难过,躺在床上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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