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小宝宝长大了一些,把他原本十分平坦的小腹撑起了一点,穿了衣裳看不太出来,可实际上,小宝宝已经会动了。 每每一动,就好像他肚子里有一条脑袋很大眼睛很圆表情很呆的游鱼正在摆尾,令他一会儿惊讶,一会儿乐不可支。 想到这里,他笑了起来,露出脸颊上的酒窝。 他伸手揉啊揉,所有人都说这酒窝是他最可爱最好看的地方,唯独季恪不喜欢。 ……所以季恪不是人! 哼,哥哥跟他透露了,如今诸事已妥,十日内必定行动! 他要离开了,管他季不季恪、喜不喜欢,最多十日后就都烟消云散! - 明威殿。 季恪披衣靠在榻上,片刻后打了个哈欠,放下手中的书,双眼无神地望向虚空。 上次一病当真是病来如山倒,至今没好利索,药方连连地换,大的症状是没有了,但依旧体虚无力精神不济,心情亦不好。 秋雨寒凉,窝在寝殿里,他越发惫懒,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愿管。 不远处的案前坐着那道清淡的身影,周围布满了奏折—— 白玉弓正在按先前他和御书房大臣们商议好的结果批红。 宫灯正好,药香与熏香正好,提笔静思细写的人也正好,仿佛不一会儿,那人就会抬起头来,开心一笑,露出脸颊上的酒窝。 季恪乱飞的思绪一顿,心也揪紧了。 最近他时常恍惚,时常看错或想错,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有一点他确定了:姜宣和白玉弓的确不像,举手投足,由外到内都截然不同。 “陛下,我给您念念刚批的十份。”白玉弓放下朱笔。 “不了,朕信你。” 季恪的语气透着疲倦,白玉弓走过来扶他躺下,含笑道:“陛下乏了就睡一会儿。今年秋雨多,正好借机调养,不如过几日去行宫温泉?如今九门卫都统大人也入了御书房,得力之人更多,陛下不必忧心朝务。” 季恪“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准备入睡。 白玉弓拨暗灯光,将熏香挪近榻边。 不多时,季恪呼吸沉稳,白玉弓垂着眼帘片刻,缓步走到一旁,轻轻打开立柜,取出其中一个精致的长盒,翻来覆去地琢磨。 - 八月初一。 大雨噼里啪啦地砸在地上,激起一连串气泡。 姜宣捧着暖手炉坐在茶桌边,如临大敌地看着对面的姜守。 姜守一改近日燕居的随意,穿了身黑色的箭袖紧衣,头发束起,露出发迹处一道浅浅的伤疤。 他拎着酒壶与小杯,不急不缓地自斟自饮,仿佛在思考,又仿佛在预备。 雷声起,姜宣紧张地咽了下口水,姜守把小酒杯捏在指尖,平静地说:“一切就绪,今日行动。” 然而姜宣却从他的眼里看到了一丝担忧。 “哥哥还有顾虑?” “不是顾虑我们。”姜守放下酒杯,皱眉看窗外的雨势,“而是总觉得要出别的乱子。” “什么乱子?” 姜守摇了摇头,起身道:“直觉罢了……不管了,先办咱们的事,我这就去见陛下,你在此等候,一个时辰后不见我,你就换上这个,依计而行。” 他从茶桌底下拾起一个包袱扔给姜宣,转身跳出大开的窗,快步走进雨里。 姜宣跟到窗边,只见姜守犹如一只夜鹰,在雨中“唰”地一掠,跃过高高的宫墙。 打开包袱一看,那是一身宫中侍卫的制服。 - 明威殿。 白玉弓扶着披了毛领大氅,面色仍见虚白的季恪向外走。 銮轿在殿外等候,按先前提议的,季恪今日将前往京郊温泉行宫养病。 刚刚登轿,一名侍卫从雨中快步而来,单膝跪地。 “禀陛下,大将军求见,说有要事禀奏。” 季恪蹙了下眉,白玉弓迅速瞥他一眼,进言道:“陛下,雨天路难行,行宫远在京郊,不便耽搁。” 季恪思索数息,突然一按扶手站了起来:“宣他进殿,尔等退避。” 白玉弓低垂的眼眸一顿。 这个尔等,看来是包括他的。
第27章 殿门一开一关, 瓢泼大雨的浓重潮气随风卷进来,湿淋淋的姜守单膝跪下,身上的水连珠似地往下滴。 “微臣失仪, 弄脏了陛下的地方。” 季恪坐在御案后, 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大将军单骑闯宫都不怕,无视圣旨突破圈禁也不怕,却怕弄脏了朕的地方?” 姜守一听, 忙双膝跪地,伏身不起。 压抑的沉默。 许久后,季恪抖开大氅, 右手转动左手拇指上的墨玉扳指:“有什么事, 说吧。” 姜守眼眸低垂, 坚定道:“臣请陛下开恩,废了宣儿,放他离宫回家。” 季恪陡然火起:“一国君后,当初是你说封就封,如今又想说废就废?” “臣惶恐。天下事皆由陛下做主, 当初也好如今也罢,臣皆是请求。当初……是臣自作聪明,如今自当一力承担。” “一力承担?怎么承担?” “任凭圣意。” 姜守语调堂堂, 语气诚恳, 其中果断带着一股令人不得不信服的意味。 而正是这种堂而皇之彻底激怒了季恪, 他拍案道:“姜卿, 你应当知道,单你无诏上京冲破宫门这一条, 朕就能要了你九族的性命!” 姜守按在地上的双手攥成拳,隐忍道:“臣的九族, 不过臣与弟弟两人。” “别再提你那弟弟!”季恪大怒,扬手掀了御案上的奏折,“入宫以来,他没大没小胡言乱语胡作非为,施以巧计玩骗朝臣逃出宫去,甚至曾经药害朕躬!他做过多少不合规矩的事?朕皆全数包容!还有你!你罪犯滔天,如今却毫发无伤地在这里跟朕讨价还价!朕对你姜氏可谓荣宠已极!但你们呢?!” “陛下……” “朕是天子,三宫六院本是应该,何况眼下只有一个阿玉?只是一个阿玉,你那弟弟便无理取闹不能相容!从前你说他乖巧懂事,可这些日子以来,朕千瞧万瞧,实在没瞧出他乖巧懂事在哪里!” 姜守听得痛心,盯着地面的双眼微微发红:“陛下,宣儿他只是……过于一心一意地对待陛下,更以为陛下也一心一意地对他……都是臣的错,是臣胡乱揣测圣意!求陛下明鉴!求陛下看在臣曾有微末之功,宣儿也曾尽心服侍的份上,放他一条生路,只惩治臣便是!” 季恪眉头紧皱,越听越不可思议:“你的意思,废了姜宣是放他一条生路,在宫中做朕的君后,则是死路一条?” “臣绝无此意,只是想说宣儿他……不适合做这个君后。” “哦?”季恪睨向案下,冷笑一声,“当初卿极力举荐,话里话外可不是这样说的。” 二人针锋相对,谈判陷入僵局。 雨更大了,天色昏暗,明明是早晨,殿内却一派黄昏之意。 突然季恪叹了口气,说:“你回去吧。” 暗自计算时间的姜守一怔。 季恪闭了眼睛靠上椅背,疲惫而笃定地再次说道:“回去。” 姜守缓缓站起来,捏着拳头转身,一步一步向殿门走去。 此时衣裳已经半干,出了殿门,他会重新淋得湿透,但袖中响箭不会,那是军中所用的报信之物,不惧任何风霜雨雪。 来前姜宣嘱咐他尽量不要做绝,一是为后续方便,二是着实不愿。 他被季恪深深伤害,却仍不愿反过来伤害季恪,他太善良了。 身为哥哥,绝不能让这样善良的弟弟再受一丁点儿委屈。 姜守眼中锐利之光一闪,正欲快步离开去发信号,身后的季恪突然猛咳起来,声嘶力竭,连续不断,仿佛整个胸膛都要被冲破了。 姜守一顿,过往种种冲进脑海,两种心思再次纠缠,他决定做最后一次努力。 他侧过身,余光望着正艰难咳嗽的季恪,缓声说:“陛下,今日之请本是微臣在闯宫那夜就要说的,之所以等到今日才说,便是因为微臣相信陛下。相信陛下盛怒之后,定会细细思量,做出最正确的决断。微臣和弟弟皆是性情冲动的莽人,但陛下不同,陛下正直沉稳,心怀仁恕,这亦是微臣当时效忠陛下的原因。” 季恪难以言语,只是咳个不停。 姜守快步走回去为他拍背。 离得近了,他发现季恪脸色很差,精气神大不如前,陡然意识到,或许季恪对姜宣…… 但这已经没有意义了。 帮季恪平顺了气息,姜守说:“陛下清减了,记得臣上次面见陛下时……” 正是登基后不久,虽不见喜形于色,然君临天下之势,已有年轻雄主之意。 姜守在案前倒了杯水:“那日酒宴,陛下许过臣一个恩典,无论臣求什么,陛下都会答应。” 接过茶杯的季恪一顿,垂下的眉眼皱了皱:“是,朕曾许给你一个天大的恩典。那日朕并未喝醉,给你那样的恩典也绝非一时兴起,而是因为你理应受赏。朕当时就想好了,除了皇位,这世上没什么不能给你,哪怕改祖制,封王封地亦无不可。你谢了恩,说一时间不知该要什么,朕便允你什么时候想好什么时候开口。如今你果然开口了,不是封王封地,却比封王封地更加……” 姜守再次跪下:“臣谢陛下厚恩,万死不足以报。” 季恪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为凄凉的苦笑。 片刻后,他放下茶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姜守要扶,却被他阻拦。 他独自走到窗边,隔帘看窗外的雨。 刚才姜守给他拍背,说他清减了,那样真诚而单纯的关心他很少见。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小时候,一直以来,他对母妃的怨,不都是因为母妃不把他当孩子,而是当成夺权的工具么? 他又想起姜宣,想起那家伙生气而委屈地叫嚣“我姜宣堂堂正正绝不为人替身”; 他又想起小荷,一个宫女,竟敢议尊议圣口出狂言,他自然怒不可遏,然而当他如今浑身疲惫无力再怒,才终于对那些狂言恍然大悟。 这么久以来,他所做的事跟曾经母妃所做的没有不同。 不知不觉中,他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再僵持下去,除了数败俱伤,又能怎样呢? 季恪闭上了眼睛。 他已经是皇帝了,称孤称朕,自是要做孤家寡人。 ……孤家寡人。 他深深地吸了口气,背对姜守说:“姜卿,朕允你所请,即刻……” 话未说完,外间雨声中突然一阵骚乱,脚步声近,秦中尖细的嗓音高喊道:“陛下,九门卫包围了宫城!另有两队禁军冲着明威殿而来,说要捉拿犯上的大将军,清、清君侧!” 季恪登时转身,与姜守同样意外而凌厉的目光一接,愤怒道:“什么清君侧,分明是造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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