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昏沉地挪上榻,像只筋疲力尽的兽,颤抖着四肢爬行到枕头边。 蓝莹莹的夜色托举着毡帐,一湾月光恰好落到他仰倒的头颅边,溅起的水花像是一颗颗活泼圆润的小石子,滑进林晗深幽的眼底。 他眼前忽然拔起重叠扭曲的宫殿,不断聚拢,又如同砖瓦般坍圮。 林晗强忍热意,拼命摇晃脑袋,腿股间血脉突突燃烧。 清亮月色摇曳一瞬,帐外冷风骤然吹打在他的面颊上,随之而来便是熟悉温暖的怀抱。 “桓儿……” 他微微仰起头,帐中景象宛如荡漾的湖水。那人捞起他的腰肢,细腻柔软的吻下雪似的落在林晗脸上。 林晗疲乏地掀起眼皮,攀住来人脖颈,脸颊往前一贴,被冰冷的甲胄激得清醒几分。他在卫戈胸前蹭了蹭,蓬散的鬓发贴在汗涔涔的额间,唇瓣鲜红欲滴。 卫戈擒住他的手掌,缓缓扣着,低声问道:“难受么?” 林晗神思混沌,却也听出他语气反常,不安地挣了挣手指。卫戈自嘲地笑了笑,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倏然朝林晗手心塞了个冰润物事。林晗定睛一瞧,竟是那块莲花玉佩。 卫戈拥着他,柔柔叹了声,在他手上一圈接着一圈缠玉佩穗子。 林晗霎时明了,绕着丝穗的指头猛然捉住他的手。 “你、你拿到定做的那一块了?” 卫戈手臂一顿,默然点头。他从腰间取下另一块雕琢得惟妙惟肖的莲花白玉,抽回指节,两手各执一块玉佩,娴熟地将它们扣合。 许是因为两块玉佩并非原配,花纹相扣时颇费了些力。卫戈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指尖触动两块密契相合的白玉,拨动并蒂莲心下隐藏的机括。 “咔嗒”一声,似乎有楔子弹开。玲珑的玉石间凸出一只锁形的匣子,赫然现出一丸赤色的药珠。 林晗眼眶发烫,双目前似乎荡溢着一抹猩红的云。 “这是什么?” 卫戈像是被堵住喉咙,迟迟不答,耳畔尽是辛夷初到宛康时跟他说的一番话。 “合欢毒又名情毒,用情越深的人发作得越是频繁。这毒初时虽不致命,但等到日积月累,便比鸩酒砒霜还要厉害。你想救他,就得先想法子让他忘了你。” 他那时候回答得斩钉截铁,这世间哪有轻易就能忘掉一个人的东西? “并非没有这种奇药。”辛夷眼神怜悯,叹道:“不瞒你说,我暗中瞧过衡王的身子。他似乎用过不止一种药。” 卫戈心头一震:“怎么说?” 辛夷点了点眉心,沉吟道:“我看他容光神态,和多年前镜谷接诊过的一位病人极为相似。那女子误食醉萱花,前尘往事一概记不得。醉萱花微毒,长期食用便会损伤记忆。不然你找个机会旁敲侧击问一问,看衡王记不记得他小时候的事。”
第210章 一刀两断 “你是说他用过醉萱花?” 辛夷沉思片刻,慎重地断定。 醉萱花的香气十分特别。如若常年服用,毒香就会积累在毛发指甲中,有经验的药师一嗅便知。 卫戈紧追不放:“醉萱花一般是用来做什么的?” 辛夷面色为难:“还记得天狼营的战俘么?不少人受刑后都疯了。醉萱花能让精神失常的病患忘记痛苦,变成安静的‘疯子’。” 卫戈紧扼手腕,不敢去猜林晗幼时都遭遇过什么。 林晗依偎在他肩旁,像只安静的小貂,垂眼等着答案。 卫戈揉了把他的头发,道:“这是毒药,也是解药。” 林晗嗅了嗅药丸,镇静道:“这气味跟我身上的一样。” 情热越盛,他肌肤中散溢出的香气便越加灼烫浓烈,仿佛开得正绚烂的花,下一刻就会衰败枯萎。 卫戈眼底蓄着一汪幽暗的泉流,低声问:“含宁可还记得幼时的事?” 林晗闭眼细想,骤然发现只记得一丝丝六七岁时在平留家中、在聂府的事,更早的时候发生过什么,他没有分毫印象。 “有人喂过你醉萱花,就是这种药丸,”卫戈取出赤珠,交予林晗掌心,“半点都想不起来?” 林晗低喘两声,直勾勾盯着玉佩:“从玉佩里拿出来的……还能有谁?” 两人倏然沉默。须臾后卫戈沉闷地开口:“夫人为何要这么做?” 林晗瞧不透身上的迷雾,他从知道自己是清徽的儿子起便隐隐猜到,他的身世涉及一场复杂的恩怨。 他苦笑一瞬,摇摇头:“你想让我吃了它?” 那粒赤珠并非普通的醉萱花药丸。卫戈刚来时便将它交给辛夷查验,那竟是萃取了百株醉萱花毒的丹药,人称一醉千秋,只消一颗就能忘尽前尘往事。 林晗读过些医家典籍,知道一醉千秋的效用,也大概猜中了卫戈的用意。要解合欢毒,首先便要忘情,服用一醉千秋是最简单有效的方法。 卫戈拥紧了他,温和道:“你相信我吗?” 林晗捏着药丸,絮絮地自嘲:“要我信你什么?即便亲手喂我吃下一醉千秋,我也会再度喜欢上你?” 卫戈被这句话堵得无言以对。林晗疲乏地弯了弯唇角,梦呓般接口:“从什么时候你竟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如此低廉了。” 卫戈没料到他的想法,怔然开口:“我从未这样觉得。含宁,当务之急是解毒,别胡思乱想。” 林晗缄默一刹,心头像是压着座高山,颤声道:“等我忘了你,你就不用担心我纠缠不清了,对吧?” “当然不是!”卫戈攥紧他的手,“你为何这样想我?” 林晗捏着玉佩,将药丸塞进匣子。 为何这样想?他也说不清道不明,这大抵就是为情所困,瞻前顾后。 如今的他完全不像当初的他,唯唯诺诺,顾影自怜,只是因为真心爱上了一个人。 为何喜欢一个人会让他如此矛盾痛苦,仿佛迷失在汹涌漩涡里无法自拔,仿佛浑身力气都消耗殆尽? 林晗渐渐开始厌弃这样的自己,他实在是煎熬不下去,甚至开始怀念当初那个了无牵挂,从容自如的他。 “想让我解毒,多得是法子。”林晗长舒口气,故作冷声,“这东西我不能吃。我一个大活人,在人间十九年,你让我说忘就忘?” 卫戈敏锐地捕捉到弦外之音,警醒道:“别的法子?含宁是什么意思?” 林晗眼底旖旎的光荡然无存,疏离地看着他。 “忘情不一定就得用药,我本就是个铁石心肠的人,你既不要,我就收回来。成全了你的心愿,也还我干净利落。” 卫戈倏然退开,居高临下审视他,狠嚼着这四个字:“干净利落?” 林晗分明一副春色撩人的模样,却像一头阴晴不定的狮子,透着凶狠的寒意。 “意思很简单,”他淡漠一笑,真真似个高高在上、冷漠无情的君王,轻轻揉着眉心,“我实在是腻烦了为情所困的滋味。裴桓,你很好,我们一别两宽吧。” 卫戈简直要气笑了,咬牙切齿道:“你说断就断,你把我当什么了?” “我不过是顺着你的心意罢了。”他撑起身子,一手拉紧衣襟,“既要解毒,你守在这没用,让辛夷进来吧。” 卫戈愕然半晌,理清思绪,定定地盯着他:“穆含宁,你想清楚。我不是你脚边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狗,你真要跟我闹这等脾气?” 他被这番话搅得心中一震,几乎要伸手拉住他,却被脑海中另一个声音叫住。 不需要了,他不适合爱别人,更不值得被爱。从今往后他不会再喜欢上任何人,也不需要旁人的真心。 既然耽于情爱令人怅惘哀怨、面目全非,不如当断则断。 “你走吧。”林晗叹道。 卫戈反倒哑口无言了,怔怔望着他,眼中霎时盈满了雾气。 “含宁?” 林晗垂着眼眸,柔声道:“我答应你,一定会好好解毒。我是个绝情之人,你不必再念着我。” 卫戈红着眼眶,喉中哽咽:“我是为了你才走到今天的。可你呢,就因为一两句话,要将以前的事一笔勾销?你对我的‘真心’,有几分是真的?” 林晗一动不动,宛如化成了石像。 “出去。” 他听见自己艰涩决然的嗓音。下一刻,卫戈凄楚的眼底逐渐浮现出薄冰似的锋芒,须臾后缓缓汇成刀刃般的愠怒。 “含宁,是你逼我的。”他沉声开口,捏紧了腰间短剑,“别指望我会善罢甘休,你我之间的债休想轻易了结。” 卫戈盯着那张明丽的脸。一直以来他有多爱他,此刻就有多想报复他,将他牢牢掌握在手心。 他掐灭阴郁的念头,沉重地合目一瞬,再深切地望了望林晗,转身离开。 林晗的目光紧随着他的背影,原以为斩断情丝有多难,此时此刻的他竟然无比冷静清醒,唯有一颗心在胸腔间剧烈碰撞。 帘影翻动,辛夷弯腰进帐,神色惴惴不安。 “主公,卫戈怎么走了,你们是不是吵……” 林晗遽然打断她的问:“我让他走的。” 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指间玉佩上。林晗的手指修长纤瘦,绞着明黄丝绳,骨节泛着灰白。几弯指甲陷进肉里,似乎要擦割出血珠,他却浑然不知,失神地望着虚空一点。
第211章 回心转意 辛夷踟蹰着上前两步,道:“我去把他叫回来吧。” 林晗回过神,问起醉萱花的事。 辛夷忧虑地看着他:“主公此时觉得如何?” 林晗低垂着眼睫,丹红唇瓣轻启:“有没有法子缓解药力?” 辛夷思索须臾,道:“或许可以施针一试。” 林晗含蓄地点头:“你来吧。” 辛夷折返回帐外,不一会便取来只药箱。她自箱中找出一卷茶色布帘,摊开,几排金针闪耀着细密的光芒。林晗除去外衣,俯卧在小榻上,神思恍惚,只觉得辛夷先取棱头锋针,锐利针锋刺入后背肌肤,霎时便有温血淌出。随着血液流出,体内的炙热似乎消减许多。 三道锋针过后,便是细如毛发的毫针,犹如羽翮勾绕着皮肤。紧接着就是利针急刺,缇针钝击,绵密的痛感交织着火辣的知觉啮咬着林晗五脏六腑。 辛夷手指冰凉,偶尔触碰到脊窝,冻得他牙齿打颤,像是被铁石割了一下。 林晗猛然一怔,轻轻唤了声:“辛夷姐姐?” 背后传来一丝冷哼,惊得林晗拱起脊梁,就要翻过身子。 一道铁手覆上林晗后颈,将他牢牢摁住,警告的声音随之响起:“别动!” 林晗微微扭过身子,余光瞥见一角银亮的衣摆,霎时涨红了脸。 “你不是走了吗?” “你以为你是谁,”卫戈瓮声瓮气地笑,左手拈着根细锐的长针,“你让我走我就走?趴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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