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稚眼睛一亮,道:“这是何意?” 他原以为林晗模样秀丽纤弱,只会些琴管笙箫,不想竟抬来了一面雄浑的战鼓。 林晗不徐不缓地开口:“这鼓名叫‘夔鼓’,乃是上古黄帝战蚩尤时用来鼓舞士气的鼓。蚩尤神通广大,却在听见夔鼓时丢魂丧魄,最终全军覆没。” 他的声音和缓地回荡在帐中,那鼓静静立着,当中奇兽飞扬怒目,像是被真龙血脉附身,鲜红巍然,使人不敢逼视。 偌大的王帐鸦雀无声,贺兰稚沉默一瞬,像是品悟了林晗的话,仰首爆发出豪迈的大笑。 “衡王真会开玩笑。” 林晗摊开皙白的掌心,作势道:“殿下请。” 扈从闻声而动,为二人呈上火绸鼓枹。林晗接过枹杖,迈着方步到夔鼓跟前,偏头朝贺兰稚一望,便见达戎王两臂缠绕焰色火绸,虎视眈眈。 他抡起鼓槌,声声激荡宛若洪钟。贺兰稚同他相视一笑,两臂舒展如翼,足下腾挪舞动,携着火绸纷飞,旋出劲烈的舞步。 鼓乐犹如铺天盖地的潮汐,沉闷厚重,随着节拍愈演愈炽勇,不断拔地而起,垒成磅礴的山岳,余音渐下,便是山岳倾倒,仿佛风化般分崩离析。 一曲胡腾舞毕,帐中众人意念昏昏,似乎沉入如同山海一样壮阔深厚的乐音,久久不能回过心神。 贺兰稚轻盈地站定,眯眼凝望着林晗,深褐眼珠中犹带着方才鼓乐浸染给他的杀意。 林晗握着鼓槌,低眉一拜:“我该走了。” 贺兰稚抛下火绸,潇洒地回归王座,一只手搭在虎形椅臂上。面对林晗的辞行,他似是耗尽了体力,慢吞吞地动了动指头。 林晗扬起头颅,扯紧了襟前斗篷,带着部曲离开王帐。雾山之中大雪正密,寥远深林间传来三两声夜枭鸣啼,尖利声响似乎钻进心腔,荡气回返,格外孤寂悠长。 他们一行驾驭快马回卡铎,卫戈紧追在林晗身侧,突兀地问了句:“你怎么会这首曲子。” 林晗微微一笑,扬手狠抽马鞭,道:“跟你在山坡上说起安国郡王,便想到多年前他以多击少,大破北越后,燕云军士自发高歌的破阵乐。这歌被宫廷乐师编成乐谱,取名安国郡王破阵乐,在盛京也风靡一时呢。” 卫戈沉思一瞬,道:“这曲子传入盛京时你应当还小,那时候就记得?” 林晗朗声大笑,快活地答:“郡王威名盖世,就不兴我从小就爱戴他?” “当真?”卫戈惊诧道。 “真,”林晗点点头,一手拽紧了马缰,俯首避着风雪,“往后回禄州,还指望你带我拜见他老人家。” 话音一落,他便打出个呼哨,纵马奔驰在队伍最前头。卫戈心头窃喜,急忙挥鞭赶上,将随行护从抛下段距离。两骑一前一后跑在雪里,不一会便裹上层麂绒似的雪被,潜入迷蒙白幕,瞧不真切。 飞骑才下雪山,便如入烹火之境。天穹旭日高挂,整片大漠金辉熠熠,像是滚热的铜盘。 卡铎守军快马来报,西北烟尘蔽天,几番查探后撞见一路黑衣大军,瞧模样像是珈叶人。 林晗神色凝重,勒马凝视着无际的荒原,惴惴道:“莫非又是赛拉顿?这厮还纠缠不休了。” 他转头问那斥候:“来了多少,也是冲着卡铎的?” 军士铠甲整肃,半跪在地,急迫道:“不像是冲着卡铎,倒像是往宛康去的。” “他对宛康还不死心?”林晗瞪大了眼。 宛康才从雪灾里缓过些劲,定是经受不住珈叶再一次围城的。 “含宁,”卫戈眉头微蹙,“你带兵回去吧。” “等等,容我想想……”他握着缰绳沉吟片刻,“就怕赛拉顿捣鬼,联合贺兰稚夹击卡铎。你手上有多少兵?” 卫戈:“一万,都屯兵在苏勒河畔。” 苏勒河离卡铎不远,周边环绕着山峦深林,十分隐蔽,方便埋设伏兵。 林晗想了想:“能分两千给我么?” “当然可以,”卫戈略微错愕,“两千够吗?” “留在卡铎当然够,等议和的事尘埃落定,只管收拾珈叶就是。”林晗徐徐开口,梳理着头绪,“贺兰稚迫于四部情势,只要咱们够谨慎,别给他留机会,他就没有开战的理由。” “要我去阻截赛拉顿?” 林晗郑重点头,眼中浮现出不舍:“我在卡铎等你回来。” 卫戈向来听他的调度,虽是难分难舍,却只能压下心中寂寞,淡淡地应声。他按辔缓缓走到林晗前头,低声抛出句:“千万保重。” 林晗盯着他的侧影,忽然道:“等事情完了班师回朝,我就跟你去禄州。” 卫戈笑着点头,将带来的护卫都留给了林晗,独自闯进长风大漠。战马奋蹄奔跑,须臾便融进灿烂的光晕间,化成个微小的墨点。 林晗带着剩下的骑兵竭力赶路,不足半日便回到卡铎。他才跨进营帐,便听辛夷禀报,说王若已经等了很久。 “请他来见。”林晗拧着眉头。 眨眼的功夫,王若便撩起帐帘,跨着方步进门,十万火急地追问:“裴桓什么时候来的?” 林晗斜他一眼,克制着冷笑的冲动,舒适地靠在座椅上。 “昨晚就来了,问这做什么。” 王若更是紧张,连抖了几下袖子,试探道:“他来做什么?” 林晗慵然把玩着指头,恶劣地扯了扯嘴角,吐出几个冰冷的字。 “他来.操.我。” 王若先是一怔,随后想起盛京风传的他二人的风流韵事,只觉得衡王太不尊重,简直粗野不堪,一时恼怒至极,张口结舌。 林晗注视着他憋红的脸,心底泛出几分畅快,笑道:“怎的,你要挟我过来的时候,就没想过裴桓会来?” 王若强忍着心中耻辱,侧首道:“纵然如此,衡王也不该说出这等污言秽……” 林晗讽笑一声,叹道:“也难为你,找上门来听我这粗人说话,王公既是豪族清流,何必如此自轻自贱。” 王若嗔怒地瞧他一眼,不愿再纠缠不清,震声质问:“裴桓在哪?” 林晗抬眼盯着他,眸中尽是冷诮之意。正是剑拔弩张之时,帐帘一动,现出头雪地黑花的豹子,青眼獠牙,逞露凶光。 王若后撤两步,眼睁睁见那豹子跃到林晗腿上,像是猫似的踞坐着,伸舌舔舐他手心,看向自己的眼瞳却有股吃人般的利光。 “裴桓要是没来,你们早就被贺兰稚拿捏住了。”林晗拨弄着雪豹头上墨点,幽幽地瞅他一眼,“别想些有的没的,觉着谁都想害你们,早些把议和的事办好才是。” 王若被他戳破心思,神色霎时笼上一层阴翳,继而挺直腰背,心神不定地出了军帐。林晗颠簸一日,此时困乏上涌,便召辛夷进帐,下令要烬夜明密切盯着达戎动向。 傍晚时分,苏勒河畔传来消息,卫戈带着八千燕云军拔营南下。分出的两千军士由韩炼率领,逐渐往卡铎靠近。 林晗强撑着精神等在帐中,直到听见这份军情才松下口气,点着烛火睡下。三更时分刮起大风,林晗被翻飞的帐帘惊醒,猛然听见金柝作响。雪豹像是觉察到他的不安,迈着小步蹦跳到林晗身边,毛茸软绵的脑袋紧挨着他的脖颈。 小兽皮毛的暖意消解了他周身寒意,林晗拥着它硕大的长尾,再度沉沉睡去。下半夜他像是被吸进了漩涡,接连做了几个流漫陆离的梦。这回他被人群惊惶的叫喊吵醒,骤然睁眼,帐外天光大亮,火烧云浓得像是鲜血,阴影仿佛一轮轮盘飞的鸟翼,晃悠着拂过晦暗的地面。 辛夷在帐外高声呼喊:“主公,卡铎城走水了!” 林晗翻身坐起,披上斗篷便出门。他登上碎石嶙峋的沙丘,引颈博望,只见西南浓烟滚滚,几乎烧破半边天,隐约可见明火肆虐,炙烤着灿金的云朵。 他转向子绡厉声问:“怎么回事!” “王氏弃城跑了,已经命人去追了!”子绡嗓音颤抖,“主公,达戎人在北面,贺兰稚来了……” 林晗颓然闭眼,胸中气血翻涌,对着虚空徒然砸了一拳,骂道:“这王若又出昏招,他简直是个白痴,白痴!” 贺兰稚存心想对使团下手,他们要是老老实实待在卡铎,等议和书一签,达戎便暂时找不出借口开战。哪晓得这帮人在塞外胆战心惊,生怕丢了性命,居然弃城出逃。倘若落到达戎手上,还不是便宜了贺兰稚。 林晗揉了揉额头,来回踱步,悔恨不已。 “也怪我,他昨日来探口风,我懒得与他纠缠,便不想多说。哪里晓得他们蠢到这份上!” “主公,”辛夷忧心道,“该怎么办?” 林晗定下心神,道:“什么时候跑的?” 子绡:“守营军士说,卯时三刻望见火光。” 林晗扫了眼烟火缭绕的城郭,又转头眺望地上日影,喃喃道:“卯时三刻……那还没多久,贺兰稚怎么就赶来了,卡铎城里必有细作。” 辛夷躬身拜道:“我这就去追。” 林晗猛然扬手,道:“拔营,一同去追,纵然追不着,也得想法子拖住贺兰稚。辛夷姑娘,嵇师弟可来了?” “在呢,主公要见他?” 林晗稍稍镇静,道:“劳烦他带十来个精锐,先走一步追上使团,想法子护住使节,别让达戎人找到他们。”
第215章 死里逃生 诸事筹划完备,林晗便带着两千骑兵南下追寻使团。路途中黄沙漫漫,荒凉无际,隐约可见许多驰行的车辙。 他猜想王氏逃得匆忙,必然没有闲余遮盖踪迹,塞外是胡族故土,达戎人想找到他们,简直是易如反掌。 探路的斥候络绎不绝地回报,果然在东南、西南、西北三处发现小股达戎军队。 辛夷快马折返,勒停在林晗面前,十万火急地禀报:“主公,嵇风传讯,抓到王若了!” 林晗心中一震,两手捏紧缰绳,身子前倾:“快带过来!” 王若狼狈地坐在一匹枣红骏马上,衣袍凌乱,灰头土脸,还没到林晗跟前,先结结巴巴地呼喊。 “衡王!衡王!我来求援,衡王,快救人啊!” 林晗厉声问:“使节呢?你这混账,谁让你们跑出来送死的!” 王若骤然滚下马,头顶发冠颤了颤,几绺鬓发蓬在颊边,瞧着窘迫不堪。他仰面跪在林晗马前,脸上清泪涟涟,气喘吁吁地回话。 “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达戎人来了,来者不善啊!使节迫于无奈,退进勒桑城避祸。衡王殿下,我们只有两百禁军,如何对抗达戎大军?” 林晗长叹一声,问:“来了多少,已经到了勒桑?” 王若抹了把脸,一副泫然模样,腔调里带着鼻音。 “还没到,他们马跑得快,不久便到了。至于人马……少说也有几千上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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