递给皇上请求前往王城的折子还没有回信,没有办法的办法,找上了一切的源头,慕习。 在信中末尾,老王爷写道,“孤本不欲留汝,然吾儿求之,今番仍望慕公子深明大义好自为之,切不可令吾儿铤而走险,坠万劫不复之地。” 言辞恳切,也充满震慑威胁。 慕习将信烧了,火苗迅速吞噬了每一个不该让第三人见到的字,只是烧到最后,慕习还在出神,指尖来不及撤回,被火苗燎到了一瞬。 钻心的疼。 他去西南角那座孤坟边坐了一会儿,黄土不言不语。 他只是想问问此处的那个人,如果梁元劭发起疯来,是他的话,他会怎么做?
第16章 你可真是荒唐 31 慕习还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时机和话头探问梁元劭到底作何打算,却先被梁元劭带出了府。 日头初升,树木茂盛,枝叶花瓣披着清晨最柔和的霞光,乡间小路坑洼不平,两驾马车隆隆而过。 慕习是被颠醒的,脑袋本应重重磕在车厢内,却落入了一双温暖的大手。 他猛地睁开眼,坐直身子理顺衣襟。 怎么就睡着了。昨日夜里梁元劭带他出城,王城本该已下了钥,却不知他如何打点的,一行人从侧门畅通无阻。 慕习惦记着梁元劭此时行动,定有蹊跷,又问不出个所以然,暗暗让自己打起精神,结果到了下半夜,实在体力不支,还是瞌睡过去了。 他用手掌揉了揉有些僵硬的脖颈儿,就算梁元劭在车厢里垫了又厚又软的狐皮毯子,这样坐了一夜,他也实在难受。 梁元劭在一旁却依然是坐得笔直,看不出疲惫的样子,眸底甚至还有一丝雀跃的兴奋,他说,“马上就到了。” 慕习撩起车帘,闻见山林间阔远幽然的清香,这一片几乎人迹罕至没有人家了,他没想到要走这么远,他转头问,“我们到底要去哪。” “带你看样东西。”梁元劭说。 见慕习抿着唇,神情戒备,梁元劭笑道,“我还能把你卖了不成。” 慕习撇撇嘴,腹诽道,也不是没可能。 “我若是舍得,又费什么力气把你这块捂不热的顽石放心肝上。”梁元劭嘴上带着些埋怨,手上却还是拿了个厚枕头给慕习塞在腰后,作用不大,聊胜于无。 梁元劭又说,“你若实在累,可以躺在我腿上。” 慕习小声嘀咕了句,不用了。 他想到底看什么东西要这么兴师动众的,带了一队护卫人马不说,后面的马车出行前他探查过,里面堆满了行装,像是要出远门。 可方才梁元劭又说快到了,看来,他们并不是只有一处要去。 思虑间,郎亭的声音响起,“世子爷,咱们到了。” 梁元劭先下了车,下令道,“原地休整。” 然后他将慕习带到附近一处池塘,人马都没跟过来,只他们两人。 他自己先蹲下了身,掬了一捧水,丝毫没有小王爷的作派,倒像是彻底卸了什么束缚,抹了把脸对慕习说,“你也先简单梳洗下吧。” 慕习环顾四周,竹林清俊,雅趣横生,他抬手摸了摸树皮的纹路,一种很熟悉的感觉涌上来,他不自禁地喃喃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梁元劭脊背一僵。 慕习尝试回想,是什么时候和什么人来的,多半是三五年前了,那时慕府还如日中天,他想了半晌,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只好放弃,他也知道,自己对嘉北之乱之前的事,总是有很多记不住。他的人生就这么被家破人亡划分了片段。 但反倒是嘉北之乱之后,他才更像个活生生活在每一刻里的人,会痛会恨,会对自己的处境惶恐不安,会记得受过的屈辱和能缓口气的舒然。 但在嘉北之乱之前,他更像是个脚不沾地飘荡的魂灵,人人都传慕公子性子孤高常人难得其青眼,甚至见面交谈都是少的,但其实他只是不感兴趣,他博闻强记过目不忘,年纪轻轻就如文曲星降世一般被捧为天才,身份又贵重,一出生就什么都有了,所以他对世间之事越发冷淡,没什么人或事能激起他想铭记的欲望。 直到慕家倾倒,他才知从前这种忧愁也是一种运气和双亲爱护下的特权。 但梁元劭却记得,他们在这里发生过什么,这里是他对慕习心意的开篇。 32 五年前,慕习十三岁,登金銮殿,皇上亲绶重礼,封圣童郎,举国同庆。 慕习自十岁起,篇篇赋论皇上都读过并看重,但最让他欣喜的是,天降文曲星,乃庇佑大梁的吉兆。 那天之后,满朝文武都在等他金榜高中登科入仕,有心思地便早早开始筹谋逢迎了。 只因皇上特许,他十三岁也可科举,在满十六正式为官前,准他在三省六部轮换学习。 此荣宠,可是大梁建朝来独一份的。 然那年科举,慕习却并未参加。 科举后,慕知章推行书塾改革,从过往只看圣贤书到更应知天礼懂风物解人生疾苦,半大的孩子都甚为欣喜,都是爱动的年纪,哪样不比苦背书强。 民间的动向传进了宫中,一众皇子皇孙也心痒难耐,不知哪个起的头,央着慕知章也要出宫门,去看看外面。 皇上那时到底是爱重慕知章的,思来想去还是准了,皇帝尚有微服私访一说,几个孩子不碍事的。 但那天依然是好大的阵仗,派出去半个禁军,前呼后拥着一堆孩子,哪能见到什么民间疾苦啊,老百姓都只顾着跪地磕头。 慕知章不愿打扰百姓,清晨出发从城中快速穿过后,便出城进了郊外,下午方至这片雅林,初秋时分,风轻云淡,天地开阔,这些皇亲国戚们从小长在森森宫墙宅院内,第一课先学着怎么释放心性也是好的。 那天是梁元劭第二次见到慕习。 他远远站在竹林的山坡上,与闹作一团的皇子皇孙隔着距离,他着淡青色锦袍,最外一层罩着月白色的纱衣,腰间系的紧实,个子虽不高,脸也稚嫩,但身形笔直,他面上没什么表情,似全然不把这些身份尊贵的人放在眼里,因着五官清俊,竹林掩映下更显气质若空谷幽兰。 初见时,梁元劭便觉得他与众不同。他甩下身后众人,三步并两步地爬上山坡,问他,“你不来一起玩嘛。” 梁元劭已经十五岁,走近了才发现,自己要比慕习高一些,见慕习没有反应,便说的再绘声绘色些,他说,“那边有座荒庙,吓人的紧。” 他作势要伸出刚翻了泥的手去拽慕习,慕习本能地向后退了一步,态度倒还算礼貌,道,“不必了。” 然后转身便走,落叶踩在他脚底下,吱呀吱呀的。 梁元劭愣了下,追上去跟在后面问,“你怎么都不问问我是谁。” 慕习道,“自然是凤子龙孙,我知不知道又有何妨。” 梁元劭还是第一次遇到不关心他身份的人,他无论走到哪里,人们对他的态度总要取决于他的身份,往往知道了他是瑄王爷的嫡子后,都敬而远之。 十五岁的梁元劭自知自己不过是个质子,也乐于演一个不求上进的二世祖,凡事绝不冒头也不拖尾,这是年纪小小的他便知道的生存哲学。 但眼前这个人不关心他的身份,这让他没来由地第一次生出些出格的想撒野的念头。 他拍掌大笑起来,说,“你真是个妙人。” 他们这么一前一后的走了一段,实际上是慕习在走,梁元劭在追,一路上他断断续续地问东问西,问他喜欢读什么,喜欢吃什么,是否真的过目不忘,那能不能倒背《左传》。 慕习顿住脚步,无奈地回身问他,“你老跟着我做甚。” 梁元劭笑嘻嘻地说,“我还真有点累了,我们坐下歇息会儿。” 话音落地,他余光就扫到了身侧不远处还泛着波光的池塘,他兴奋地指给慕习看,问他,“你会游泳吗?” “啊?”慕习还没反应过来,梁元劭已如脱缰的野马一般,开始解身上的衣带。 慕习看得眼神都有些僵直了,梁元劭下了水,游了一个来回。 阳光下随着梁元劭的动作一层层荡出去的波浪,金光粼粼的,慕习找了岸边一处干草堆,抱膝坐下。太阳开始落山了。 梁元劭游了一阵,见慕习没有动静,起身往岸边走,在慕习面前蹲下,他有几缕碎发被打湿贴在额头,皂白分明的眸子对着慕习的五官瞧瞧看看,然后他问,“你怎么总苦着一张脸。” 慕习不以为然,微侧过头,嘟囔道,“关你什么事。” 梁元劭脑中灵光一闪,起身往慕习身后走去,他手脚并用没两下便攀上了一颗大榆树的树杈,他站在上面喊,“你看着啊。” 之后便如一条打挺的金鱼,绷紧的身体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咕咚一声,一跃入水。 水花四溅,慕习没来的及退后,水珠四散落在他的衣襟上。 他本就被梁元劭的行动吓了一跳,又被水泼了一身,比起生气,他倒更记得刚才水珠在空中扬起,有彩虹折射入眼中。 梁元劭撸了一把脸,从水里跳起来冲他喊,“真抱歉,忘记告诉你往后点了。” “你”慕习抖抖身上的水,最后气道,“你可真是荒唐。” 梁元劭无赖地咧着嘴笑,问他,“还想再看一遍吗?” 慕习眨眨眼,他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有了爱看这砸出来的水花的恶趣味。他还在犹豫的功夫,梁元劭又完成了一次鱼跃龙门。 等他自己也玩的尽兴了,也着实拉不动慕习下水,梁元劭才翻上了榆树的树杈坐着,稍微消停些,他荡着脚伸出手对慕习说,“我拽你上来吧”。 慕习坐在因为承受了两人重量而摇摇晃晃的树杈上时,摒着呼吸吓得一动也不敢动,梁元劭还在一边笑他,说“你别怕,摔下去也没事儿。” 慕习只后悔刚才为什么鬼迷心窍,要伸出手去。 远山如黛,夕阳如血,初秋静谧高远,两人安静坐了一会儿。 半晌,梁元劭开口问道,“你在为了什么不高兴啊。” 没了玩笑语气,他眉目疏阔,慕习望向他的时候,莫名觉得他有了一丝与刚才玩闹时全然不同的深沉。 慕习的指尖虽然依然紧紧扣着树皮,但多少比刚才放心些。他也不知从何说起,想了想,选了比较具体的说,“我不知道自己想不想科举。” 梁元劭问,“那你想干嘛?” 慕习清秀的五官微微皱起来,透出迷茫和困惑,他说,“我可能想庄周梦蝶,了此一生。” 梁元劭脱口而出说,“你才多大”,后来见到慕习神色认真,没有思虑上一段时间是不会透出这种认真的,他怔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梁元劭的反应在他意料之中,他摇摇头,垂眸道,“也许有人就不想建功立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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