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胤只盯着自己右手上再度渗出血迹的纱布,淡淡道。 “这几天殿下也累了,且好生休整一番”,萧逢恩拍了拍李胤的肩头,道:“军务这边有我和程太守,你放心,按原计划,三日后起兵直下杭州,一点不会差!” “你当真……好了吗?” 李胤抬眸,露出一双眼中倦色深深。 “你放心吧,”萧逢恩对他安慰一笑,“我还要看你打下江山摘了那狗皇帝的脑袋呢,怎可轻易就死在这漠漠黄沙里!” “答应了,便要做到。” 李胤站起身来,强忍住一股骤然袭来的眩晕,只留下轻飘飘一句话后,便转身出了门。 刚迈出门槛,便见得玉门关又再度落下雪来。 李胤眯起眼睛一瞥,却在院落一侧的枯树下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一身狐裘的陆鹤行正合掌立于树下,寒风拂过,他额角的几缕发丝便纷扬而起,刹那间,仿佛天地都静了。 走到近前去,还未待他开口,陆小公子就先出了声:“看,桃花。” 李胤随着他的目光望去,却只见得那枯枝上挂着些残破的红纸,新雪落下,在其上洇染出点点深深浅浅的湿意,便好似泪痕。 “玉门关苦寒,寒冬腊月哪有桃花盛开,不过是些顽皮小童的把戏,博人一笑罢了。” 话音刚落,陆鹤行却投来带着些许嗔怪的目光,他眼中水色氤氲,李胤只望了一望,便觉一颗心顿时软了下去。 于是嘴巴的反应比脑袋还要快,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陆小公子说是桃花,便错不了。” 陆鹤行却未接他的话茬,道:“殿下下一步,准备做什么。” “重整军队,一举攻下杭州。” “攻下杭州以后呢?” “拿下京城,报血海深仇。” “那大仇得报以后呢?” “以后?” 李胤举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天空,苦笑道:“似乎……没有以后……” 复仇以后的人生,好像只有数不尽的,寂寞的空白。 下一刻,陆鹤行便伸出双手,将面前挂了花纸的枯枝轻轻折下,举至李胤面前。 “那我就用这枝桃花,骗殿下回家。” 有什么化了,原来是李胤心头,沉沉覆盖的新雪。 天地骤然间缩小下去,只余下面前,这唯一的三分春意而已。 世事如溺水,大抵陆鹤行是唯一能救起李胤的人。 作者有话说: 更新啦!感觉越写越多了怎么个事、、
第69章 诛心 【“比起即刻取了性命,或许诛心……才是最好的复仇。”】 宫禁的月色依旧冷寂,在又一个,寂静的冬日里。 檐牙上的积雪仍未化,李玄眯着眼望去,只觉满城的苍白如故,但去年今时的人事却已然被仓惶的命运摩挲至面目模糊,思及此处,他心下一动,骤然涌现出一股异样的心绪,可既非悔恨也无全然的悲怆,好像只余麻木后无尽的空白。 伸手生生掐断博山炉中时明时灭的熏香,正望着指尖一点灼痛的伤痕发愣,却有人在此刻推开了殿门。 “爷,浚王破了玉门关,两个月内过关斩将,如今已然兵临杭州城下。” 仍旧是沈千逢,长身玉立,还似一副翩翩公子样。 “哥哥……比我想的要快。” 李玄偏着头,唇畔竟显出几分淡淡然的笑意。 “新上任的骁骑将军宋允烽已然几次三番求见,言愿带八万军队固守杭州城,彻底剿灭叛军。” “不准。” “杭州太守也来报,说求援五万兵马,可有七分胜算。” “不准。” “御林军统领赵奇已在殿外等了三天三夜,只陛下一个点头,即刻便可发兵……” “不准。” 漠然的声音几乎劈空斩下,沈千逢抿了抿因为多言而干燥的唇角,抬眸小心翼翼的望向正斜斜倚靠在龙椅之上的少帝,他只觉那自年少起便相识的故人如今已然日渐陌生,一双金色瞳眸沉沉如海底,望不穿半分波澜和情绪。 察觉到沈千逢闪烁的目光,李玄便也垂下了眼睫,与那困惑又犹疑的眼神撞了个正着,道:“还有要说的吗?” 沈千逢闻言,几乎是同时便跪在了地上,他一双手上的指甲几乎深深扣进地板里,踯躅半晌,这才沉声道:“奴才罪该万死,可就是拼了一条命也想问陛下一句……这龙椅下的万里江山,陛下难道就要拱手相让了吗?” 一语落地,满室只余下骇人的静寂。 李玄故作深沉的思考了片刻,也自龙椅上一跃而下,提起明黄色的下摆,沈千逢这才发觉,李玄竟然未着鞋袜,光裸的皮肤接触到大殿之上彻骨寒凉的玉阶,他却连一点皱眉也无,脚步仍旧轻快自如,直到停在沈千逢的眼前。 年轻的君王蹲下身去,沈千逢只觉一片明黄色的绸缎骤然崩塌,还未来得及将头埋得更低,面前的人便说了话。 “你们的心思,朕都知晓……可是打仗好累,平反也好累,朕心力交瘁,不想动了。” “那浚王李胤是陛下平生恨极之人,如今他已然反叛,狼子野心昭然若揭,恳求陛下明鉴,这诚然是将之挫骨扬灰的好时机!” 连沈千逢自己都惊讶于出口的这一连串大不敬的话语,往日最惧怕刑罚沈总管此刻却好像鼓起了毕生的勇气,不为荣华富贵,不求万世功名,甚至愿意生生抛下自己的这条命,他这一刻,只是想要为面前这个人,保万年江山永固而已。 可是这三两必死的真心放在李玄面前,却连博山炉中一点飞灰也比不上,下一刻,只见那明黄已然转过身去,只给他留下冰冷的八个字: “若不想死,就滚出去。” 生生打碎了最后一点转圜的期冀。 随着一声木门闭合的响动,在空荡荡只余下自己的大殿里,李玄终于轻轻转过了身。 他前进几步,骤然瞥见一侧围栏上几道短促的剑痕,于是忽而想起一些迷蒙的旧事,想起李胤曾经逼近喉头的剑刃,想起彼时他眼中熊熊燃烧的业火,还有那被他亲手奉送的一坠,自高台落下,摔碎了一身的华贵与荣光。 “哥哥……” 李玄抬手抚上剑痕,“比起即刻取了性命,或许诛心……才是最好的复仇。” 那和李胤一模一样的灿金色瞳眸微微眯起,其中是一片诡异的,却又带着几分解脱的笑意 作者有话说: 这章拉李玄出来转转啦~
第70章 厌兵 【“如果这一切的代价是下地狱,那我陪你一起去。”】 杭州城外,大军方才驻扎下来。 攻城之前还需休整几日,程连恺知道陆鹤行身子骨不好,受不得军帐的雨打风吹,于是特意寻得一处尚算干净宽敞的院落,将娇贵的陆小公子连同李胤一并安置下来。 另一边的萧逢恩大抵也是真的好了,连日来一心全数扑在军务上,几乎忙到脚不沾地。 事情都被他抢了去,李胤倒也乐得清闲,正好陪着陆鹤行在这过几天安逸日子。 难得有这样凭空生出的安闲岁月,看着侍从们安置好七七八八的东西,当日傍晚,李胤便差人进了一趟杭州城,不过半个时辰后,一桌杭州第一酒楼天香阁的佳肴便被快马带了回来,正在李胤张罗人去取好酒的片刻,陆鹤行便恰巧推开了门,身上还带着丝缕门外冬日的寒气。 “你醒了?” “是,这一觉睡得不稳。” 陆鹤行揉了揉酸涩的眼睛,对着李胤挤出一丝勉强的笑意。 “是不是伤口又疼了,对不起……都是我……是我……” 那地藏殿中的一剑从来难以消解,李胤被他微微蹙起的眉头骤然刺痛,顿时手足无措起来。 他不知道究竟应当如何去弥补往日的残忍,此刻只好慌慌张张的去抚他心口的伤痕,可是刚一抬手,腕子却被陆鹤行轻轻抓住。 他就势靠在了李胤的怀里,道:“你我之间,没有歉意。” 一只白鹤落下,坠入怀中,于是冬雪消融,万物春生,李胤心头翻上一股浓烈的酸涩,他伸出双臂,却突然有些不敢环上陆鹤行的肩头,似乎连全数奉上的爱,都怕温度太高,烫伤了对方。 在这无言的片刻,还是陆鹤行先开了口:“殿下不是叫我吃饭的吗?还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是……是……” 李胤挠了挠头,将两张并在一处的雕花楠木椅子拉开,道:“特地叫人去打包了天香阁的饭菜,尝尝,还是不是当日的滋味?” 朱红色筷子夹起一块烂熟的鱼肉,岁月静好的面目褪去,飞溅起烽烟和无尽的人血 ——五日后,杭州城破,和玉门关一样,打开陈旧的城门,四面只余下寥廓的静寂。 大军连日苦战已是强弩之末,为了稳定军心,当日晚些时候,李胤便在杭州别馆举行了庆功宴。 堂上是以萧逢恩和程连恺为首的一众将领,廊外是一片醉意同喧闹混杂的军士,主位之上,李胤看着面前舞女翻飞的红袖,却骤然涌上一股强烈的反胃。 扎眼的红色、垂软匍匐的红色、层叠密匝的红色,便好似一路打马而过时见得的尸山血海,浓烈的红跃动为熊熊燃烧的地狱业火,李胤强忍住胃肠翻涌上来的一阵绞痛,转身自侧门而出。 过多的酒液模糊了视野,他顺着弯曲的回廊走了半晌,不知不觉便到了别馆的后院。 明明前堂还是一派昔日模样,可不知为何,行至此处,却只见得颓圮倒塌的院墙,遍地枯败的草木之中,还夹杂着淅淅沥沥,仍未干涸的人血。 李胤微微眯起眼睛,顺着血迹的方向望去,却见得满池枯死的芙蕖,萎顿的花苞仍旧向上直直指着天空,死不瞑目。 烈性黄酒麻痹了思考,再一转头,只见得那满池的花苞都变作一只只失去生气的眼睛,无数双眼睛齐齐望向李胤,死气沉沉的目光同脑海中纠缠许久的噩梦暗暗重合——自玉门关一路南下至今,所到之处,李胤见得的几乎全是这样的眼睛。 死的何止是芙蕖,战火所到之处,废池乔木,犹厌言兵。 又一阵更剧烈的绞痛袭来,就在李胤险些跪倒在地的刹那,却忽觉被人轻轻搀起,一股冷香扑面而来,是陆鹤行。 “殿下怎么在这里?” 李胤并不答话,只是仍自顾自道: “我是不是……做错了?” 那些彻夜不歇的烽火,尖锐嘶鸣的画角,一切自始至终,会否都是错的? “狸奴尚且知晓,痛了要挠人,殿下被李玄逼至退无可退才无可奈何的反击,难道也算得错吗?” “可那些平凡的百姓们……他们做错了什么?烽火燃起时,我分明见得铺天盖地都是无辜之人的鲜血……从玉门关城破开始每一日,我都会做噩梦,梦中都是那些残损的尸体,他们拉着我……要我……要我跟他们一起下地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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