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场上曾剑拔弩张厮杀数日的旧敌此刻就匍匐在脚边,李胤心中却未有半分快意可言,只是木然的动了动舌头,道,“若早降了,原不必如此。” 后者闻言居然笑了,他笑至低低轻咳几声,这才缓慢抬起头来,“若不打玉门关,你我又何必如此?” 借着明明灭灭的烛火,李胤微眯双眼,这才看清他脸上也全然被血污沾染,死战时被流矢射中的右眼让草草包扎一通,黑色的血痂却仍旧渗透绷带凝结在最外侧,像一条长长的,难以愈合的刀口。 “疼吗?” 李胤伸手试探性的想碰一碰那凌乱的纱布,下一瞬,他的动作便被高宁止住。 “如今却假惺惺心疼我,殿下做戏倒也先做个全套啊。” 李胤倒也不怒,随意寻了个稍微干净点的地方,便也坐在了高宁的身旁。 “那可如何是好?严刑不成,示好也不成,本王就想将你收入麾下,怎的这样难。” “收我做什么,我如今右眼已失,早就是半瞎子一个,半分用处也无,还不如让我今日一头撞到守卫的刀上,早点去见天上的爹娘。” “说起这个,我近日叫人打扫了你的将军府,方才发觉你父母早逝,又尚未娶妻生子,这样守着边关了无生趣的,到还不如跟了我,一路打到京城来的快活……” “胡说!” 调侃的语调忽而被一声怒喝截断,高宁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道:“我高家满门忠烈,生来守的就是皇家国土,岂容你这样的反贼置喙!” 李胤听到“反贼”二字,却骤然低低的笑了,可那一双金瞳却全然没了半点温度,落在高宁颊侧那条长长的血痕上,沉声反问道:“你说你们高家生来守得是皇家天下,那他李玄姓李,本王也姓李,皇家血脉相承,你又凭什么骂我是反贼!” 他说罢,右手已经掐上了高宁的脖颈,指甲几乎全然扣进肉中,一丝血痕顺着腕上暴起的青筋灌进袖筒里,洇湿了李胤衣袖上一只振翅欲飞的白鹤。 就在那掌心鼓动的血脉快要停止跳动的片刻,李胤终于停下了动作,指头一松,将人斜斜甩在了角落的稻草堆上。 高宁捂着脖颈嘶哑的干咳良久,这才缓过半分气力来,断续道:“若是个男人……你……你便干脆杀了我……咳咳……何必在这里日日折辱于我,皆是些下作的小人行径!” 李胤闻言,再度将人扯着领子逼至墙角,尔后另一只手抽出腰间佩剑,抵在高宁颈边,道:“我问你最后一遍,是降,还是死。” 有用者赏,无用者杀,李胤如今手上杀孽太重,冷心冷情后,再没了为谁恻隐的那点良心。 高宁听到这话,却也骤然露出一抹解脱的笑意,他挪了挪身子,将脖颈的皮肤凑近几分,不消半刻,剑刃上便多了几缕朱红的血痕。 李胤蹙了蹙眉,暗道不好,忙将佩剑掷向另一侧,阻了高宁妄图轻易自杀的幻梦。 接着他旋身打开牢门,对着门口迎上的守卫朗声道:“先折了他的胳膊和膝盖,想死……没那么痛快!”
第66章 重逢 【明明是当年的玉面将军,却如今,被磋磨至斯。】 待李胤策马自战俘营回到将军府,已然过了午时,掀开正堂的珠帘,只见陆鹤行和萧逢恩正坐在主位之下的两侧,年轻的爱人身上依旧披着件雪白到几乎不染尘埃的狐裘,见得他的身影,便将白净好看的面庞自脖领上一圈细密的软绒中抬起,两只眼睛弯成一道漂亮的弧,“殿下终于回来了,我和萧大人在这等的都快睡过去了。” 李胤忽然有了一瞬间的怔愣,一恍神好像又回到了京城的春三月,好像那些鲜血和黄沙都从未存在,知己在侧,爱人近旁,故事开头,他只是那个为了科举舞弊案而烦恼的小王爷。 一阵冷风卷着雪片吹进室内,他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冻了个激灵,这才回过神去,刚好对上萧逢恩一双已然倦怠失焦的眼睛。 见得李胤的目光投过来,后者便也强打起精神,道:“我此番来是告诉你们个好消息,玉门关周围五镇听说了殿下大捷,也纷纷响应,叫人快马送来了投诚书。” 李胤听罢,微微展颜,“这倒确实是个好消息。” “这还不算,方才萧大人前脚刚来,后脚便有人通传说玉门关南边和西边的靖州、祁州太守已经快马赶到城下,说是一定要和殿下共商大事呢!” 陆鹤行连忙补充道,像是生怕说晚一步,这大好事就要落到别人家的头上。 “那还不快……” “报!靖州太守到!” 李胤一句话还未说完,便见得已有个人影自身后的院门闪出,来人一身暗色铁甲,身姿魁梧,可步伐却分外轻快,右耳还悬着一只银质耳环,远远望去,倒像是九重天上天王下凡,骁勇绝非一般。 待那人进了正堂,却一句客套也无,而是亲昵的拍了拍李胤的肩膀,朗声道:“当年的小七居然都长这么大了,阿胤,没忘了舅舅吧?” “舅……舅?” 李胤不可置信的微微偏头,思索了良久,这才缓慢的自那双眼眸中看出端倪,那双曾看着他在树下练了三天三夜剑法的眼睛,那双曾陪着他一览云山雾罩金顶日出的眼睛——投射在他身上万古如一的慈爱不会骗人,这真是他唯一的舅舅,程连恺。 “十四岁那年,父皇将您流放至南疆……母后当时在长宁门前长跪三日求情未果……我还以为……您早便……” “早便什么……早便死在那瘴毒之中了?” 程连恺刻意用轻松的语调说出这句话,但他启唇时嘴角扬起,却意外显出颊侧几道深至脖颈的狰狞刀疤。 明明是当年的玉面将军,却如今,被磋磨至斯。 李胤握紧拳头,才强迫自己的目光自那几道伤痕处移开,他勉强从凄恻中分出半分心神,回道:“舅舅福大命大,如今身居靖州太守,还能回来领兵助我,是侄子的福气!” “听闻你终于积蓄力量奋勇一搏,舅舅比谁都开心,”程连恺看出李胤面上刻意压抑的悲色,便连忙揽过他的肩膀,将人一把推至大厅正中央的沙盘处,“小王爷,大计未成,伤春悲秋作甚,既然都选了条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血路,那不如跟舅舅讲讲,下一步,你要拔哪座城?” 二人就着沙盘之上的攻守之势聊了许久,待再一抬头,李胤这才发觉已然月上中天。 送走了程连恺,再折返回到堂中,只见萧逢恩仍有一搭没一搭的看着文书,但另一边的陆鹤行却早已沉沉睡去,满室灯火流转,他身上的雪色狐毛随着均匀的呼吸一起一伏,暖软便好似一场尘世中久不得见的幻梦。 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李胤解开身上的大氅,顺手便披在的陆鹤行的身上。 萧逢恩耳闻窸窸窣窣的声响,也自成山的文书中抬起头来,道,“殿下可还记得,两年前在大理寺,也有这样的一个晚上。” “只是那一日在大理寺时,我便有句话想送给二位,不巧两次都凑不出个恰当时分,实在是可惜。” 李胤一手轻柔的将陆鹤行鬓边几缕垂下的碎发别至耳后,淡笑道: “择日不如撞日,不如便在此,单单说与我听。” “人间何处说相思,我辈钟情似此。” 作者有话说: 这章谈点甜甜的恋爱吧~
第67章 玉碎 【眼中还是熟悉的倦怠与落寞,只是今日那情绪更甚,居然连最后半分鲜活的气息也失去。】 第二日晨起,李胤由侍从伺候着穿好衣衫,正准备出门去军营找萧逢恩议事。 恰逢雪霁,日光一线一线自云层的缝隙中落下,恰巧照在回廊上一小块常青的草木中,便顿时现出满眼鲜妍娇嫩的绿色。李胤被这绿色暖了心神,不由也泛起一丝欣然,一手抚上自己新得的祖母绿扳指,分花拂柳,款步穿过回廊。 可就在此时,正厅附近的喧闹却不偏不倚的传进了耳朵,只见那前厅侍茶的年轻侍卫正连滚带爬的往这边来,一头险些撞到李胤身上才止了步子,“殿下,二位太守同余下数十位投诚的官员已然侯在前厅多时了,正等着您去呢!” 一进门,满座衣冠便止了声,探究的目光纷至沓来,似乎要将李胤的一张面皮生生看穿,好掂量出这年轻的小王爷肚子里究竟几斤几两。 可惯看了血雨腥风的浚王殿下哪能被这些人唬住,他面上仍是笑,语气也缓和冲淡,“诸位仁人志士拔冗前来,小王受宠若惊。” 出言虽卑,但他的做派倒丝毫未减,下一刻便一撩下摆,端坐至正厅主位之上了。 甫一坐下,这才发觉右手边最近的位置却空空如也,另一边的程连恺看出了他的疑惑,耳语道:“萧大人早前差人来了一趟,说今日突染风寒,先给你告个罪。” 李胤心下虽颇为疑惑,但看着满堂的生面孔,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点头答应一声,其后再差人去问了。 坐下不多时,堂中便喧闹起来,几位周边重镇的长官先发了话,慷慨陈词一番此般投诚之大义,接着便是祁州太守徐渊盟同靖州太守程连恺的主场,二人强拉着李胤在局势图前讨论良久,待一切结束,已到了午后三刻。 午膳还未准备停当,众人却早已口干舌燥饥肠辘辘,李胤也略略疲乏,正斜倚在椅子上有一搭没一搭的敲着茶杯。 正在此刻,通传的小厮却忽然自侧门进来,附在李胤耳边低语道:“萧大人有请,还望殿下移步。” 出了将军府往右一拐有座小楼,便是萧逢恩如今暂时的住处,外面日头正盛,里头却一豆灯火也无,透过窗纸一望,只见满目都是迷蒙的昏黄。 他试探性推了推门,刚迈入半个身子,便见得一个酒壶自不远处袭来,骤然碎裂在他的脚边,溅湿了一小团群青色下摆的布料。 满室酒气氤氲中,李胤蹙眉分辨了半晌,这才见得瘫坐在角落的萧逢恩,他手上还拿着个白瓷壶,正一刻不歇的往自己嘴里倒酒。 “萧逢恩,大白天的你发什么疯,军务也不管,议事也不来,倒是躲在这醉成这副模样?” “我没醉。” 萧逢恩闻言抬起头来,他倒是真没醉,一双眼中还是熟悉的倦怠与落寞,只是今日那情绪更甚,居然连最后半分鲜活的气息也失去。 “你怎……” “顾挽柔死了。” 还未等李胤说完,萧逢恩便劈头盖脸扔出这么一句,明明外面是晴天,他却感觉好像有一盆冷水兜头泼下,怔愣片刻,李胤猛然揪起萧逢恩的衣领,可没想到后者的动作比他更快半分,一个挥拳,右脸倏然间便传来剧烈的痛意。 随意擦了擦破皮的唇角,李胤顾不得满嘴血腥气,揪着他衣领的手还未放,咬着牙道:“究竟……究竟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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