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他声音哽咽,陆拾遗抬头看去,见燕迟眼中有泪,眼中带恨,突然觉得自己一番话太过残忍,毫不留情地向他揭开这鲜血淋漓的真相。 “他是你娘的养子,与你依然有兄弟手足之情,所以不会亲自动手杀你,”陆拾遗别有深意地一笑,低声道,“你大哥就是这样一个人。他对你的好是真,爱也是真,可提防利用更是真,为达目的,谁都可以舍弃……是个天生,当皇帝的料。” 燕迟凄凄一笑:“你和我大哥,还有季怀真,你们才是一路人,你今日与我说这些,不也是想要我对大哥心灰意冷,回夷戎后为自保同他争夺,我也不过是你……牵制我大哥的一步棋罢了。” 陆拾遗坦荡承认道:“是,这话不假。” 燕迟闭上了眼睛。 陆拾遗一笑:“就没什么想问我的?” 那看向燕迟的目光中尽是心照不宣的笑意。燕迟忍不住抬眼将他一看,才发觉他与季怀真虽容貌相同,可二人最大的不同之处却是看人时的目光。 季怀真看人时,总带着提防与打量,他谁也不信,谁也瞧不上,因此总让人觉得这人心高气傲颐指气使。 而陆拾遗看人时谦和又有耐心,却也只停留在表面,只叫人觉得无法深入其内心,实属外热内冷。 燕迟自然有许多话想要问陆拾遗,他想要问陆拾遗如何同他大哥相识,想问他为何当年在慧业馆不直截了当地告诉他认错人了,想问陆拾遗是否从一开始就知道他身份。 可一开口,燕迟却问了句自己也不曾想到的话。 “……你爹娘,为什么不要他,为什么将他留在季家。” 陆拾遗一怔,半晌过后,哑然失笑,无奈道:“原来你最想知道这个。” 燕迟道:“你们兄弟二人将人耍得团团转,我还不能知道真相了?” 陆拾遗一笑:“你这样问我,难道就不怕我跟他一样骗你?” 燕迟摇头,定定道:“不,你不会,你救我,定是用得到我。你若用得到我,他的事情,你一定知无不言。” 陆拾遗不笑了,盯着燕迟一看,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中带着说不出的遗憾。 过了半晌,只听得他低低的一声叹息。 “到底是与之前不一样了。”陆拾遗替燕迟倒了杯茶,看着他一气喝尽,才缓缓道:“你大哥应当告诉过你,我与他是亲生兄弟,可他是否告诉过你,我和季怀真,都不是陆铮所出。我与他的生父,乃是我母亲原先家中的侍卫。” 燕迟一怔。 季怀真与陆拾遗的母亲,乃是前任御史大夫的独女巩若,后与家中侍卫相恋。其父发现后,见生米煮成熟饭,并未声张,而是将那侍卫派往他地替他办事,办成之后,赏了他一大笔钱。 那侍卫有了钱以后,整日花天酒地,频频出入赌场,与巩若争吵不断。 其父只装作不知,日日看着二人冷脸以对,在巩若最伤心失望之时,给她定了门亲事。被他亲自挑选中的女婿,正是得意门生,日后又承其衣钵的陆铮。 彼时巩若已有身孕,陆铮知道却不在意,只想借此平步青云。 二人婚期定在年后,巩若产期却在年前。巩家为掩人耳目,特意命家中有孕的女奴专程照顾小姐。 听至此处,燕迟一怔,疑惑道:“……这样做又是为何?” 陆拾遗摇摇头,眼神中冷了几分,讥讽一笑,继续道:“其实巩家一直将这件事情视为一桩丑闻,我母亲有孕之时,他们日日将她锁在房中以此遮掩,可生产之时的动静又怎能盖过去?为防止府中下人将此事传出,第一个孩儿出来之时,他们便活活将那女奴的肚子剖开,强行将其婴儿取出,做出府中并无小姐生产,乃是下人产子的假象,只不过……” 巩若亥时胎动,腹痛难忍,奄奄一息之时产下一子,几乎要昏死过去,彼时腹中还有一子,可她却再无力气,眼见要香消玉殒,可就在此时,先出生的季怀真却发出一声响亮的啼哭。 那声哭叫唤醒了正在鬼门关前徘徊的巩若。 产婆慌忙抱着先出生的婴儿离去。 角落处放着的漏刻滴滴作响,如催命般,混着巩若的嚎叫,子时一到,生下第二个孩儿。那产婆还要来抱,巩若却如回光返照般气力猛增,拽住婴儿的腿不肯撒手,状似疯癫地要同那抱走她孩儿的产婆拼命。 巩若拼死产子,产后三天拼着口气,一刻不曾闭眼休息,谁来抢她孩儿,她就同谁拼命,就这样,第二个孩儿终得留在她身边,只是心力交瘁,自此以后落下病根,时而清醒,时而疯癫。 至于第一个孩子,与那无辜被剖出的女婴,被那女奴的丈夫带走,后为了生计,又将二人辗转卖给其生父——那个烂赌的侍卫。 彼时谁也不知,这个无人疼爱,命途多舛的弃子,日后竟会一路平步青云,官拜太傅。 燕迟喉结一滚,艰难开口道:“他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他当然知道。”陆拾遗低头看他一眼,“你可知季怀真得势以后,第一个设计杀的是谁?就是我与他的外祖父。” 二人一时无话,许久过后,燕迟问道:“……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替你做什么?” 四目相对间,燕迟眼中只余坦诚,陆拾遗对他更无私情,许是因为瀛禾的关系,看燕迟更像是看小辈般。这迟到了数年之久的对视于此时终于发生,来的不合时宜,来的阴差阳错。 燕迟曾那样想见到陆拾遗,可如今终于见着,二人却各怀心思。 那在慧业馆错放的少年心意,当真一去不复返了。 陆拾遗看着燕迟,却更像是透过他在看别的什么人,半晌过后,突然自嘲一笑:“……本意是骗你心软。想叫你心软,带他离开大齐。现在看来,也不管用了。” “带他离开大齐?就因为你们二人不对付?季怀真这样待我,我不杀他已算仁至义尽,你却还想叫我心软。” 人人皆知陆拾遗与季怀真为死敌,就连燕迟也这样想。 可陆拾遗一脸正色,开诚布公道:“皇帝年事已高,近年来又昏聩,当今太子是季怀真的外甥,他只有四岁,谁能保证皇帝能活到太子长大成人?若太子提前即位,季怀真就是摄政王,他是什么样的人,你再清楚不过。一旦他得到权利,必定党同伐异,谁又能保证大齐的未来?若他真是辅佐之材,就算我陆拾遗和他不对付,也绝对别无二话。” 可惜季怀真不是。 他的为人,他手握权利时的样子,没人比燕迟更清楚。 见他沉默不语,陆拾遗便知他听进去了,当即点到为止,正要离去,又听燕迟道:“……你第一次在慧业馆见到我,是不是那时就知我是谁?你顺水推舟装作应下,是不是顾忌着我的身份?” 陆拾遗脚步一顿,微微侧目,想起多年前在慧业馆中,少年在角落时望向自己的炽热眼神。 其实那天燕迟一来,陆拾遗就注意到了他。 在燕迟不知道的地方,陆拾遗早就知道他的存在,可他同燕迟说话,不拂他的意,却和燕迟身份无关,只因他是那人的弟弟。 他陆拾遗也有爱屋及乌,动恻隐之心的时候。 “……我顺水推舟应下,是怕露馅。因我和季怀真在皇帝授意下时常互换身份,皇帝命我二人以对方身份浸入对方势力,若发现朝中大臣的异心异动,随时向皇帝禀报揭发,这是他用来控制两家权臣,维持朝政平衡的手段。” 只字不提瀛禾。 燕迟沉默着点了点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好好休息,要什么同我说就是。” 陆拾遗最后看他一眼,转身走了。 燕迟整整三日闭门不出,据照顾他的老仆说,第一日,燕迟似丢了魂般,只往塌上一倚,一言不发,第一日傍晚时突然开了窍,哆哆嗦嗦下床,不知在跟谁较劲,明知自己脚伤未愈,还非得扶着墙四处走。 第二日、第三日,这小子都似自虐般,强迫自己的脚伤快些恢复。 陆拾遗听罢,只吩咐仆人不必打扰他,燕迟若要什么,给他就是。 如此一月下来,燕迟脚伤恢复,身上的伤也好了大半。 恭州战事结束,夷戎与齐军联手大败鞑靼,直把战线又推回镇江三山外,瀛禾派人来报,要大齐把七殿下平安送回,若不从,便直接大军压境,从恭州再开到上京去。 陆拾遗把这消息告诉燕迟。 燕迟在院中躺椅上,只见他面色苍白,相比之前削瘦不少,两颊微微凹陷下去,整个人显出几分凌厉阴鸷气质。 他听罢后,发了会儿呆,沉声道:“李峁不会放过我。” 陆拾遗点头道:“他怕你对季怀真依然有情,怕你带兵援助他的外甥。” 燕迟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 陆拾遗又道:“我派人送你回瀛禾身边,这一路可护你平安。” 燕迟却摇了摇头:“我要季怀真送我,只有我二人,他谁都不许带。”他一看陆拾遗,又认真道:“我要你去东市帮我找一卖风筝的,告诉他,计划不变,他就知道该怎么做了。” 陆拾遗看着燕迟沉默不语,突然觉得,只短短一月,这人与之前不一样了。
第79章 陆拾遗想了想,又道:“为防意外,你大哥应当也是要派人来接你的,双方定好地点,不可带太多人马,季怀真不可能一路送你回敕勒川去。” “不必让他送我回敕勒川,约定交接地点在何处,他送我到那里便好。” 陆拾遗沉思片刻,答应了,派心腹去季怀真府上传话。 季怀真听罢,没有立刻做出回应。 他将前来传话的人定定一看,直把人看得冷汗直流,都知他家陆拾遗大人与季怀真不对付,现在看对方这样盯着自己,只觉毛骨悚然,做好了被季怀真撒气的准备。 然而没想到,那一贯唯我独尊的季大人,突然心平气和地问了句令人摸不着头脑的话。 “他如何了?” 陆拾遗的心腹一愣,还以为季怀真在问询他家大人,当即鸡皮疙瘩出了一身。 不等他回答,季怀真就突然自嘲一笑,低声道:“罢了,回去告诉你家大人,就说我答应了。”继而挥手命他退下。那人走后,季怀真坐在房中,下人两次进去送饭,都又原封不动地端了出来。 又过三日,季怀真果然按照燕迟要求的那样,只身前往上京城外。 还未走近,就见一人立在城门口。 那人虽头低着,却脊背挺直,犹如一把出鞘的利剑般横切进人群,就那样默默无声地伫立着。单是看背影,就知他这些日子过得不好。等他听见动静回头时,就更加确定了季怀真的猜想。 四目相对间,燕迟眼中早不见先前那股少不经事的锐气与纯稚,如同叶红玉的那把阔刀,被一层铁锈给禁锢着,再不见先前的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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