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燕迟此时仅凭一口气吊着,又哪里是瀛禾的对手? 可他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愣是死死抓住瀛禾的脚踝,感觉一只手要拽不住了,又整个人往前爬,在地上拖出一道血痕,他眼神直直的,可能根本就听不清瀛禾说了些什么,却依旧凭借着本能,抱住他大哥的脚。 瀛禾低头盯着燕迟看了半晌,无可奈何地叹口气,沉声道:“好吧,来日让你亲手讨回来。” 季怀真自然不知这一切的发生,只行至一处高坡,发现瀛禾没有带人追上来,才稍稍松口气。 白雪突然道:“大人,前头有人在等你。” 季怀真抬头看去。 一小队人马正朝这边赶来,为首之人一身白衣,玉冠束发。 明明是与他季怀真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可只不过晚出生了些,靠着他季怀真的一声啼哭从而被母亲救下,就过出个与他季怀真截然不同的人生。 陆拾遗一跃下马,跑到高出一望,见燕迟无碍,才松了口气,接着看见燕迟身后站着的已有四年未见的人,下意识一怔,却也仅仅是看了两眼便作罢。 他冲季怀真道:“是李峁的人。” 季怀真不搭理他,冲白雪道:“可有活口?” 白雪挥手,令属下押来一五花大绑之人:“大人,只剩这一个了。” 季怀真面无表情地走过去,看他身上一身鞑靼人的衣服,死到临头还怕露馅,强忍着一声不吭。季怀真一笑,轻声道:“我知道你是齐人,听得懂我说话。” 他盯着那人,又问道:“可有妻儿?” 那人不明白他这样问的意思,迟疑着摇头。 季怀真又问:“可有兄弟姐妹?父母尚在?” 那人又摇头。 季怀真一笑,自言自语道:“倒是便宜你了。”话音一落,便两手抱住那人的头用力一扭,只听得一声骨骼碎裂的动静,季怀真随手一丢,任那具尸体倒在地上。 陆拾遗叹气道:“你又何须这样,他也只不过是听命办事罢了。” 他一说话,季怀真像是才注意到他一样。 季怀真猛地回身盯着陆拾遗,一步步朝他去了。因他总是颐指气使,势头上竟看起来要比陆拾遗高些。 他在陆拾遗面前站定,面无表情地着看他,突然一掌掴在陆拾遗脸上,平静道:“你最没有资格对我说这样的话。” 季怀真又拽住陆拾遗衣领,将他拉近,一字一句道:“陆大人,你没几天好日子过了,等你沦落到同我一样的地步,我倒要看看你会做何选择。” 陆拾遗不卑不亢,正想说什么,然而就在这时,一道利剑破风而来,擦着陆拾遗的脸颊,将其堪堪划破。 季怀真猛地松手,向箭射来的方向看去。 只见瀛禾骑马驻足在远处,拉弓的手臂刚放下。 他收起弓,带着大队人马离开上京。 陆拾遗微微侧目,摸了摸脸,低头一看,竟是指间染血,过了半晌,才低声道:“真是记仇。”——这下他与季怀真,再无法互换身份了。 季怀真将他冷冷一看,懒得搭理他与瀛禾指间的爱恨情仇,站在高坡上望着燕迟离开的方向。 他留恋看着燕迟离开的身影,直至走远,再看不见,才抬手,习惯性地向心口摸去。 摸了个空,才想起那枚狼牙方才在混乱中已丢了。季怀真一惊,翻身上马,再一次朝着密林冲去。 白雪惊呼道:“大人,你去哪里?你的手!” 季怀真早已跑远。 狂风作响,吹起季怀真的衣袖,他握缰的手磨得生痛,知道这手以后怕是再握不了枪。 想着汾州红袖添香那惊鸿一眼;想着汶阳满眼的红纸灯笼;想着苍梧山上的大雪,那间不像样的破屋。 季怀真耳边又响起燕迟那句带着哽咽的诀别:以后再见,就是敌人了。
第81章 武昭二十四年,鞑靼、夷戎、大齐三军于恭州边境对垒。 夷戎以协战之名率先发动进攻,大齐武将梁崇光远在金水,回防不及,恭州被夷戎占去。 大齐朝堂上下一片焦头烂额,人人自危,皆知恭州离上京不出几城,恭州一破,上京也岌岌可危。不少官员审时度势,悄声命家中妻妾收拾细软,他们人虽走不了,却可以先行一步送走家中老小。 不曾想,这如意算盘落了个空。 那臭名昭著,雁过拔毛的销金台不知从哪里提前得到风声,竟派人以保护之名,一一守在朝廷要员的宅邸前头,不许他们擅自离京。 起初有人不服,问他季怀真算个什么东西,凭什么将人软禁起来,有如此本事不去前线杀敌保家卫国,竟用这些手段对付自己人。 季怀真听说后,只笑,不说话,翌日一早就让那人如愿以偿,送他出京——只不过送的是一具尸体罢了。 这样一番杀鸡儆猴的举动下来,朝中无人敢提离京一事。 就在这些人百般不愿地做好了与大齐共存亡的准备时,夷戎不知又为何改变了注意,不但归还恭州,还连同齐军一起击退鞑靼。 与此同时,一个说法悄然在上京流传开来——鞑靼人先前不是不愿退兵休战,唯有一个条件,大齐必须交出陆拾遗。 虽初战告捷,但流言蜚语却甚嚣尘上。随即一同流出的,便是“陆拾遗”如何在汶阳设计歼灭鞑靼六千敌军,又是如何在回京路上虐杀鞑靼士兵,令鞑靼人对他怀恨在心,以及陆拾遗枉顾私情,从上京大牢中救出夷戎奸细之事。 慧业馆内,有人不解道:“仗虽打赢了,可谁能保证鞑靼就此善罢甘休?若他们卷土重来,用同样的理由发动战事,届时又该如何?若只交出一个陆拾遗便可保大齐平安,为何不照做?” 另一人义愤填膺反驳,说这人自私自利,不顾陆大人先前如何为国为民,竟要让他羊入虎口去送死。 又一人道:“可陆拾遗无故火烧清源观是事实,虐杀鞑靼士兵也是事实,桩桩件件,哪件不是他做的?谁知他是不是倚仗功劳得意忘形,我看若不加以制裁,迟早变成第二个季怀真。” “在下有一个表亲是汶阳人士,前些日子来此投奔,也对说了几嘴汶阳战事。听说那鞑靼人所过之处,不留活口,见女人便淫奸,见老人小孩就杀,牛羊牲畜带不走,直接就地杀死,就算你跑了,他们也要追上你赶尽杀绝,你看哪里的地是红的,就知鞑靼人的踪迹。鞑靼人如此记仇,我看他们不会放过陆拾遗,陆拾遗在哪国,哪国就要倒霉。” “他陆拾遗既已与夷戎结亲,他还算是我大齐的人吗?他若心向着大齐,明知夷戎占我一城,为何还要放走那夷戎的奸细?” 这下没人吭声了。 一人叫嚣道:“如此,陆拾遗当然不算大齐的人。” 一个人点了头,一群人都跟着点头,将陆拾遗先前的功劳与付出抹杀的一干二净。 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真就将陆拾遗变成了第二个季怀真。 这样的声音不止出现在民间,也相继上演在朝中。 季怀真一身红色朝服站在首位,冷眼旁观着看这些人商量着如何劝说陆拾遗心甘情愿地到鞑靼去。 有的是为了讨好季怀真,有的是与陆拾遗有利益冲突,有的则干脆随波逐流,其中不乏陆拾遗一党群情激昂地反驳辩护,却依旧于事无补。眼见战事初平定,大齐却先起了内乱。 季怀真冷冷一笑,只可惜陆拾遗今日没来上朝,否则真应该叫他听听,去慧业馆看看,这就是他一心护着的,早已从内里腐烂的地方。 他季怀真已经清醒了,而陆拾遗还痴心妄想着搏出个海清河晏来。 当天晚上,季怀真亲自率兵将陆拾遗的府邸围了个水泄不通。 去之前,白雪问道:“大人,可要多带些人?” “不必,之前不跑,现在更不会跑。陆拾遗哪里都不会去,他会束手就擒。就算他逃了,他的爹娘逃不了,他的同党更逃不了,若此时掌权的不是我,陆拾遗一定不会留在大齐。可偏偏掌权的是我,他一跑,我更不会放过其他人。是舍他一个,还是舍其他人,陆拾遗要比我想的明白。” 白雪带人进去时,陆拾遗正倚在榻上好整以暇地看书,他穿戴整齐,似乎早就料到有此一刻。见白雪来了,放下书卷,平和一笑,低声道:“去告诉你家大人,胜者为王败者为寇,在下心服口服。只是可否让我去看一眼娘亲?” 听到这话时,季怀真正坐在一处由人挖出的池子旁喂鱼。 这府邸他先前来过几次。 陆拾遗不爱财,在官场上就事论事,眼里容不得行贿的事儿。许多人虽佩服他,却也看见就头痛,不知该如何讨好亲近。唯独建这宅子时,陆拾遗花了大功夫,请出行家设计,府中一草一木,一山一水皆有讲究,整个宅子讲究的是一个“藏”字,藏风,聚气,也养住在这里的人。 季怀真每次来都会迷路。 他的宅子就没这么多讲究,怎么铺张怎么来,怎么兴师动众怎么来。 “大人,陆拾遗说陆夫人这几月又犯病了,非得睡前来看他一眼才可入睡。他说他心甘情愿地去往鞑靼,只是想再看一眼母亲,全当尽孝。” 季怀真不吭声,左手一扬,鱼食洒下,水面点点波动,一群鱼张着嘴,争先恐后地聚过来。他的右手不止使不了枪,甚至连最简单的抓握都难以办到,几乎成了摆设。 他不说话,白雪也不打扰,只在一旁静静地站着。 过了半晌,等那抢食的鱼都散尽了,季怀真才颔首道:“让他去吧,但得你亲自跟着。” 白雪领命而去。 天色黑下,本该寂静清雅的地方,今日却热闹无比。 过不一会儿,背后传来女人的哭叫,夹杂着丫鬟下人替主子求饶的声音,只听的人心有余悸。他季怀真不是没亲自带人抄过家,比这动静大的比比皆是,甚至还看见过有人一头撞死在自己眼前,可没有哪一次叫他如此时般五味杂陈。 从前陆拾遗为国为民,大齐上下对他交口称赞,季怀真算计得了陆拾遗,可算计不了民意。 可现在国不要他,民也不要他。 杀人诛心,陆拾遗再无翻盘可能。 一切尘埃落定,季怀真终于拔除掉了这个眼中钉肉中刺,本该痛快的时刻,他应该去把酒言欢,应该痛快大笑,可季怀真只感到深深的疲惫与茫然,他与陆拾遗斗了这么久,却并不是败给对方。他心中无比清楚,究竟是什么另陆拾遗一败涂地。 这次是陆拾遗,下次会不会是李峁?会不会是自己? 举目四望间,季怀真发现除了白雪,身边竟无可与之说道三言两语的人。 他隔着衣服,摸了摸右手的手腕。 就在这时,背后有脚步声响起,季怀真慌忙收拾好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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