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峁面色大变,不知季怀真这是搞什么名堂,明明这夷戎奴隶前些日子还为季怀真和自己大打出手,怎得两人今日就刀剑相向?他只找个安全的地方,躲在侍卫身后,不动声色地看着。 乌兰冷冷一笑:“人家有备而来,就等着咱们自投罗网呢。” 燕迟一动不动,被乌兰护着,隔着层层人群和季怀真对视。 季怀真下令道:“将这两个夷戎细作拿下。” 乌兰一声呼哨,眨眼之间,竟又有数十夷戎人沿着房檐从天而降,显然在此地埋伏已久。 燕迟抬手接住手下抛来的武器——那是一把近九尺,重九斤的斩马刀,被燕迟双手拎住在身前舞开,一时间竟无人能近身。乌兰更是直接,踩着人凌空一跃,竟要来抓季怀真,白雪起身挡上,一时间只听得刀尖碰撞的利声,震得人不住耳鸣。 夷戎人不止擅马战,各个也是近战的好手,更不提瀛禾派来支援燕迟的,是他精挑细选出的死侍。今日前来,只为救出燕迟。 然而季怀真铁了心要将燕迟拿下,一拨人被杀干净,便有另一波顶上,前堂渐渐堆满尸体,有夷戎人的,也有齐人的。 眼见燕迟杀出一道豁口,正要成功脱逃,白雪与季怀真对视一眼,下一刻,白雪手中长剑脱手而出,直直冲着季怀真面门。 白雪下手不留余地,若无人来救,今日季怀真必死无疑。 燕迟余光看见,脚步一顿,想也不想,回身一探,乌兰厉声道:“殿下!” 一身功夫力气已臻化境,谁也没看清燕迟是如何突破重围,挡在季怀真身前,手中斩马刀奋力一挥,刃上刀光化过道弧,如道璀璨流星,彻底将季怀真那晦暗苦涩的前二十六年给照亮了。 拓跋燕迟半分力气未留,将那飞来的利剑一砍为二。他将后背露给季怀真,此举无疑于束手就擒。 不需季怀真命令,已有人从背后绕来,将燕迟拿下。乌兰怒吼一声,正要回身来救,却被瀛禾派来的人给按住。 四五人将燕迟按在地上,却依旧压不住他。 只见他不住挣扎,如同被囚的野兽般竭力嘶吼,那红似血玉般的双眼,回头看向季怀真,只是二人刚对视一眼,他就被人按着头牢牢压在地上,再动弹不得半分。 季怀真只一脸漠然地站着,任凭他的人按着燕迟的脸,将收拾畜生般,将燕迟死死按在地上。 看这架势,此人必定来历不凡,李峁反应过来,抢在季怀真之前吩咐道:“将这夷戎人收押下狱。” 已有人上前,将挣扎不休的燕迟拖拽下去。 见那侍卫要去追乌兰等人,白雪立刻带着一批人,抢在李峁的人前头去追乌兰。 燕迟虽被人拖下去,却依旧有不断传来的怒吼,一声声落在季怀真心里,听得他心惊肉跳,虽面色平静,可衣袖下的手却不住发颤。 李峁一窥季怀真神色,突然道:“这夷戎人是谁?” 这夷戎人是谁? 季怀真也在心里这样问自己。 于他来说,燕迟到底算什么。 半晌过后,季怀真冷声道:“只不过是个被我利用的蠢货罢了。” 李峁审视地看着季怀真,继而一笑,和煦道:“原来如此。” 见季怀真不说话,李峁又道:“既如此,大人自要避嫌,我看这夷戎人,还是在下来审吧。大人可有什么要交待的?”他面上虽笑着,却是在暗自观察季怀真的神情。 季怀真道:“如此便再好不过,季某别无二话。” 周遭已乱成一锅粥,李峁又是一笑,押着人走了。季怀真面色冷峻地盯着他离开的背影,强忍怒火,下令收兵回府。 等离了大皇子的府上回到住处,甫一进门,白雪便从外头进来,季怀真焦急神色难掩,看着白雪道:“人可放走了?” “回大人,放走了,属下亲眼瞧着乌兰带人往西去了,大皇子的人未抓到他们。” 季怀真这才松了口气。 白雪又道:“大人,可要属下去狱中打点一番?” 季怀真不吭声,满脑子都是燕迟被抓前看向他时,那带着怨恨绝望的一眼,心绪繁乱无比,竟是连白雪说什么都没在意,只等人再问一遍,才失魂落魄道:“……不必。” 这二字费劲季怀真全部力气。 白雪一怔,急切道:“大人!” 燕迟是季怀真以细作之名,亲自下令抓进去的人。 外加此时大齐与夷戎关系尴尬,虽已议和,可夷戎转眼夺走大齐一座城,大齐百姓对夷戎人的怨念憎恨与过去比,只多不少,如此种种,不必李峁吩咐,燕迟在牢中的日子也可想而知。 季怀真厉声道:“我说不必!不许轻举妄动,现在立刻派人去恭州前线,将那日我问瀛禾的话,再问上一遍!” 他胸口不住起伏,一晃神,才发觉竟是对白雪发了脾气。 季怀真静了半晌,突然将一桌案的杯具茶碗尽数扫落在地,疲惫解释道:“不要打草惊蛇,万一李峁知道燕迟的身份,说不定他会借此机会,将燕迟永远囚禁在大齐,以此要挟夷戎。” 床脚下传来声怯怯的呜咽,二人低头一看,竟是火烧。 白雪低声道:“知道了,大人。” 季怀真抱着火烧,睁着眼睛坐到天亮,一夜未眠。 可一夜未眠的又何止他一个。 李峁冥思苦想,反复琢磨季怀真今日的反应,总觉得他与那夷戎细作,并不是如他所说,只是单纯的利用关系而已。 自从四年前他与季庭业达成承诺,带着季怀真转投他麾下后,二人便一起共事,连销金台都是他帮着一起创立,季怀真为人,他最了解不过。 此人心高气傲又盲目自大,从无敬畏之心。除了他姐姐季晚侠,心中更无记挂之人,因此不论做何事,为达目标,从不会给他人留后路,这样一个心狠手辣,连旧主都敢杀的人,又怎会在乎一个外族细作的性命。 当即挥手喊来侍从,派人去往狱中吩咐一番。 一连几日下来,燕迟在狱中受尽苦楚,季怀真那边得知后却毫无动静。李峁心中疑惑不已,只是他还来不及去季怀真府上探探消息,有人却先他一步——燕迟被关进去的第四天,陆拾遗来了。 白雪附在季怀真耳边,悄声道:“大人,可要属下找借口搪塞过去?” 季怀真半晌不吭声,仰头看着天上刺眼的太阳,继而沉声道:“让他进来,有些话,我等了十八年了,今天就要说个痛快。”
第75章 这当真是极为诡异的一幕。 屋中,眼前两个容貌相似的人面对面坐着,仿佛一正一邪,一明一暗,正好代表着大齐官场上两股纵横交错的势力——正是季怀真与陆拾遗。 二人的势力总是此消彼长,缠绕交错。 虽容貌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纵使白雪跟着季怀真已久,可每次碰上这样的情形,依旧要靠二人衣物与配饰,与不经意间的习惯辨别一二。 她把茶壶轻轻放在案上,便转身离开了。 门吱呀一声关上,屋内二人谁都不做先开口的那个。陆拾遗不急,季怀真就更不急,他急了十八年,终于得此一刻,可以好好欣赏陆拾遗不得不来求他质问他的败容。 他看着陆拾遗这张脸,难得在他眼中看出愤怒、焦急与束手无策,原来处于下风,性命危在旦夕时,陆拾遗也做不成翩翩公子哥了。 季怀真突然想起第一次见陆拾遗的时候。 那年他八岁,陆家把他给找了回去。他一身脏污,头发里是虱子,指甲里尽是污泥,进去时看见陆家的仆人在喂狗。 陆家把狗养的油光水滑,耀武扬威,脖子仰得比他的还要高还要直,许是脾气上来,那狗不肯吃仆人喂的大白馒头,非要吃沾肉汤的。 季怀真那时还不叫季怀真,他看着那狗,又看着一指头按下去就能戳出一个坑的馒头馋得直流口水,心中奢望屡教不改,他想,给他吧,别浪费,能填饱肚子已是万幸,他一点都不嫌弃是狗吃剩下的。 他直勾勾的眼神丢人现眼,引得仆人一阵嘲笑,说老爷还没回来,先带他去吃些东西。 上菜时,季怀真把衣袖使劲儿往下一拉,遮住他黑漆漆的手,假装听不见别人的闲言碎语,对着一道白灼虾,他连虾壳都吞了,又仔细拾起因吃太快而掉在桌上的饭粒,一颗颗吸进去。 就在他捡起最后一颗,要舔手指时,陆拾遗来了。 季怀真看着他,像是在做梦。 他曾无数次幻想自己若重新投胎托生到大户人家中,他梦里的自己,就长成眼前这个样子。单凭陆拾遗的容貌,季怀真就知眼前这人是谁。 他突然后悔,刚才怎得就没把手给洗干净。 季怀真低头不吭声,陆拾遗看着他也不吭声。 这是命运天道将兄弟俩阴差阳错地分开后,二人第一次见面。 他们心中各自对对方抱有敌意,一个心想凭什么老天爷这样不公平,他没有的东西,他的兄弟却都有;一个害怕这未曾谋面的哥哥分了母亲与父亲的宠爱。 最后还是季怀真先开口,他问陆拾遗:“你叫什么?” 陆拾遗告诉了他,季怀真又是半晌不吭声,煞有其事道:“是哪几个字?” 陆拾遗的指头沾着杯中的茶水写给他看,季怀真不懂装懂地点头,又道:“不过如此。” “你叫什么?” 季怀真把头一低:“凭什么告诉你。” 他要亲口告诉母亲。 可他母亲看见他的第一眼,听完他说过第一句话以后,就突然疯了。 “阿娘,我是阿妙啊!” 这久不曾听到的称呼刺激着眼前这女人,季怀真的脸在她眼中,渐渐和另外一人的重合在一处。 眼前的女人于季怀真来说应该是极为陌生才对,可自己看见她的第一眼,就有种不自觉想要扑过去抱住的冲动。他既想要亲近母亲,却又害怕自己手上的泥弄脏母亲那不知是什么贵重衣料做成的裙子。 他的母亲不说话,不应和,只盯着自己看,神情越来越僵硬。 季怀真在母亲眼中看到了一种名为恐惧的情绪。 最后他的母亲尖叫着,发着疯,长长的指甲隔着云袖抓自己的手臂。彼时季怀真还不知他脸上的笑容神态与那滥赌的父亲如出一辙,但他敏感地察觉了母亲对自己的抗拒。 三天后,季怀真从陆家跑了出来。 直至两年后再见陆拾遗,他已有了新名字,新的身份,足够与他平起平坐。季怀真狐假虎威,稍有了扬眉吐气的快感,他还不知自此以后,陆拾遗这名字于他如噩梦一般萦绕不散。 思及至此,季怀真心中冷笑,心想幼时二人第一次见面是他沉不住气,今天他就非得逼陆拾遗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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