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视之间,燕迟心中芥蒂尚未消除,正要松手,季怀真却不顾疼痛,将他的手给反握住。他顺势坐到燕迟身侧,倚在人身上。 燕迟听见季怀真疲惫至极地叹了口气。 “……你设想的那个凭栏村里,可有给我,和我姐姐留个位置?” 燕迟一怔,眼眶竟是霎时间红了。 他喉头连着鼻腔一阵酸涩,一开口,竟是眼睛先模糊,许是听懂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又许是燕迟异想天开一厢情愿,可此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他只搂紧季怀真肩膀,哑声道:“……有。” “我家人多,还有个调皮捣蛋的外甥,殿下可得腾个大点的地方。” 燕迟低着头。 “知道了。” 季怀真手背的白布上渐渐被一滴两滴水浸湿。 他看见了,心酸一笑,心想怎么头上有顶,雨水却落了进来。 季怀真既心安理得,又愧疚万分地靠在燕迟怀中,二人车也不下,就这样搂抱着睡起来,跟着季怀真的都是人精,见状自然不会进来打扰。 不知过了多久,白雪才在外头轻声敲了敲。 二人眼睛一睁,似是从梦里醒过来了。 季怀真道:“先回房去吧,我等等就来。” 燕迟下车前,将他一望。 那自是万般不舍,情谊非凡的一眼。他轻声道:“那便这样说好了。” 季怀真笑着一点头。 见燕迟离去,白雪才凑上前,将最先得到的消息禀报给季怀真。 “大人,夷戎那边派人来话,说您要杀便杀,只是一个陆拾遗而已,死便死了。” “这是原话?” “是原话。” 闻言,季怀真半晌不吭声,脸色阴晴不定,片刻过后,突然讥讽嗤笑。 “若是瀛禾当大可汗,怕是大齐早就被打服了,他心够狠。” 季怀真看向白雪:“老情人他不在乎,再派人问,亲弟弟他是否在乎,若他也不在乎,再问问,苏合可汗是否在乎他儿子的这条命。” 白雪点头应下。 “另外去给李峁传句话,”季怀真神色彻底冷下,“就说五日后他在府上待客,我定当前去。”
第74章 翌日一早,消息便传遍上京朝堂,他季怀真以下犯上,竟把大皇子给打了。 只是这季大人以下犯上也不是第一次,众人见怪不怪,却好奇在这等紧要关头,两人怎会在芳菲尽阁大打出手。 种种消息一传,便落在了那已被立为太子的李全头上,都说季怀真仗着自己国舅爷的身份为非作歹,一旦四殿下李全继位,他季怀真就是板上钉钉的摄政王。 如此权势滔天,打一个败局已定的皇子又有什么关系? 与此同时,“陆拾遗”回朝的消息也悄然散开。 人人皆知季家与陆家不对付,因此无一人去向陆拾遗道喜,更不提那些昔日同僚党羽,早已被季怀真派人暗中监视起来。 官场上的人最会见风使舵,大齐官场更是如此,季怀真的府邸前络绎不绝,陆家的却门可罗雀。 一个个阿谀奉承的背后,仿佛忘了先前季怀真因三皇子一事被发落,陆拾遗以特使身份出使夷时,他们对“陆拾遗”如何恭维,又是对“季怀真”如何贬低。 季怀真闭门谢客,谁也不见,趁着这几日将销金台上上下下查了个遍,拔除可疑之人数十。 白雪问他,这些人要如何处置,可要悄无声息地处理掉。 季怀真轻笑一声,冷声道:“何必要悄无声息,动静怎么大怎么来,最好传到陆拾遗的耳朵里。” 说起陆拾遗,自季怀真从敕勒川回来,二人并未有机会见面。陆拾遗像是知道燕迟跟着一起回来了,反倒主动避着。 白雪又带回鞑靼那边的消息。 果然不出季怀真所料,他顶着陆拾遗的身份设下圈套虐杀鞑靼士兵,又将那些面目全非的尸体示威般送去鞑靼军营,如此奇耻大辱,瞬间将鞑靼人激怒,提出以陆拾遗作交换的条件。 他陆拾遗不是惯爱利用身份一事顺水推舟吗?他季怀真偏要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陆拾遗吃下这个哑巴亏。 “大人,可要属下带人去将陆拾遗抓起来?” “先按兵不动,还有一事非得他来做不可。” 说这话时,季怀真只低头把玩一枚狼牙。白雪一看,见这东西熟悉,忽的想起这东西不是捆在诏书上?怎得又落到了她家大人的手中? 且看季怀真这般珍惜重视的神情,白雪突然明白了这狼牙是谁的。 她面露一丝不忍,忍不住道:“大人,鞑靼人既愿意休战,那是否可以放燕迟回夷戎了,有他在,外加夷戎与大齐已结下盟书,想必劝说苏合可汗归还恭州也不是什么难事,难道非得……非得走到那一步?” 季怀真半晌不说话,只看着那狼牙出神。 许久过后,才若无其事道:“这次若无夷戎人,鞑靼必定要一举攻入大齐,可有夷戎人在,鞑靼也怕他们趁虚而入和大齐一起反攻。让鞑靼人退兵本就不是什么难事,可之后呢?夷戎与我们不过是因利聚在一起,谁能保证他们以后不会和鞑靼人合作?我不止要借机扳倒陆拾遗,我还要夷戎与鞑靼彻底反目成仇,再无联手可能。” “大人,可你自己……” 季怀真心意已决,平静道:“不必再劝。” 白雪又突然想起一事,突然道:“乌兰可知大人是谁?” 季怀真冷冷一笑:“怕是先前不知,现在也知道了,燕迟不可能什么都不说就让乌兰来跟他涉险。五日后,你同我一起去李峁府上,不管发生什么,都把乌兰放走,明白了?” 白雪神色讶然,看着季怀真,继而明白了什么,心事重重地点头。 …… 五日之后,李峁在府中为陆拾遗接风设宴,到场官员寥寥无几,都怕触季怀真的霉头被报复。可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陆拾遗的接风宴,季怀真不计前嫌,不按常理出牌,居然亲自到了。 更令人想不到的是,这场接风宴的主角——陆拾遗,竟莫名缺席。 此时季怀真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只坐在马车上,将燕迟一看,叮嘱道:“他是大皇子,面子我还是要给的,等下你见到他,可别又跟他动手。” 燕迟漠然道:“只要他老老实实,好好说话,谁稀罕同他动手。” 季怀真无可奈何一笑,又见燕迟心不在焉地看向窗外,今日的他似有心事,格外沉默寡言。虽未向他提过,可他这些日子同人来往时并未避着燕迟,他应当知道今日去的宴席是为谁而设。 望着燕迟那张脸,季怀真忍不住想,燕迟曾惦记了陆拾遗这样久,少年情谊最是难抹去,他等下瞧见陆拾遗,会是什么反应? 他季怀真于男女一事向来不计较,可亲手把人往别人眼前送却还是第一次,每时每刻都在后悔,无不想要叫停,可每当后悔一次,就会更加坚定一分。 季怀真眼睛一闭,不再多想,未曾察觉到燕迟看过来时,那别有深意的眼神。 大皇子府邸坐落朱雀街,此地离皇宫近,又僻静,多为达官显贵所居住。季怀真踩着脚凳下车,有人前来为他领路,他回头一看燕迟,笑得狡黠。 “别人也不知道你是谁,现在战事吃紧,你总不想被当成俘虏抓起来吧,如此,只好请殿下委屈片刻,装作是我的夷戎奴隶。” 燕迟轻哼一声,未来得及说话,便被匆匆而来的李峁打断。 他脸上被燕迟揍出的淤青还未消,一瘸一拐地快步走出,显然是接到下人通报,听说季怀真来了,撇下他人急匆匆而来。 季怀真一来,李峁一颗心放回肚子中,不动声色地松了口气。 “多谢季大人不计前嫌,前些日子是在下多有得罪,如今战事吃紧,大齐朝臣当同心同德才是……” 二人对视一眼,交换眼神的瞬间明白了彼此的意思。 一行人被李峁亲自领入座中,燕迟默不作声地站在季怀真身后,左手边站着乌兰,右手边站着白雪。他与乌兰对视一眼,都察觉到了这非同寻常的氛围。 计划有变,宴席因陆拾遗的缺席而迟迟不开。 李峁不住冷汗直流,唤管家过来,低声道:“可派人去陆府了?” 管家道:“殿下,早就派人去请了,陆大人之前还答应的好好的,不知为何今日突然抱病,说是谁也不见,可老奴打听到,陆府上昨夜动静不小,进进出出足有十数辆马车,若不是他看季大人得势,为避免报复,准备出逃吧?” 李峁脸色变了。 他本意是做东,请季怀真与陆拾遗这对冤家暂且把话说开,纵使度过眼前难关另外族退兵,可他的父皇杀心已起,他们又怎能坐以待毙。 如同他在芳菲尽阁同季怀真说的那样,眼前难关算不得难关,难的是以后怎么办。 他略一沉思,又道:“不会,陆拾遗要逃,不会这样大的动静,再探。” 管家领命而去。 就在这时,季怀真的亲卫进来,俯身在白雪耳边说着什么。白雪又原话传到季怀真耳中,看口型,似乎提到了瀛禾。再起身时,她的一只手,已悄然握住身侧的刀。 这动作瞒不过近在咫尺的燕迟与乌兰。 乌兰面色大变,正要动手,却被燕迟一拽,他立刻怒目而视,不解地瞪向燕迟。 燕迟的眼睛却固执地紧盯季怀真。 他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却依旧忍不住对季怀真心生期待。 就在这时,李峁察觉对面季怀真的微妙神情与白雪的紧张,还当是前线又出了何事,疑惑道:“季大人?陆大人虽迟迟未到,可这席还是要开,要我说,就不等他了。” 白雪以及手下,所有人的视线都紧盯季怀真,等着他发号施令。 季怀真却走了神,他的眼睛突然红了,似是汾州婚宴上那一袭红盖头又浮上心头,季怀真想起那日他被盖头蒙着眼,从盖头下的缝隙中瞥见燕迟的鞋。 他突然回头,看了眼燕迟。 那一眼藏着万千情谊,万千愧疚,藏着季怀真为数不多的真心,藏着季怀真昭然若揭的谋求算计。 四目相对间,燕迟低声道:“季怀真,你我二人不是说好了?” 季怀真霎时间说不出话了,他的手攥紧衣摆,迟迟拿不上来。燕迟的凭栏村,太远了,也太久了。 随着一声带着颤音的叹息,季怀真的心彻底狠了下来。 他指头一碰,案上杯盏直直摔在地上。 整个前堂霎时间静了一瞬,燕迟的眼睛闭了闭,再睁开时,眼中已杀意凛然。 李峁虽不知发生何事,却条件反射性地紧张起来。 一瞬之后,所有人同时动起来,白雪一跃而起,护住季怀真退后。铁靴踏在地上的声音不绝于耳,不消片刻,已有近百位带刀护卫涌入这狭窄前堂,将乌兰与燕迟二人围得密不透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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