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耐人寻味的沉默后,燕迟黑漆漆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季怀真轻声道:“你要去做什么,可要我陪你?” 季怀真一愣。 他脸上的狂喜尚来不及褪去,就有种在燕迟前无处遁形的愧疚感。 见他不答,燕迟睫毛垂下,轻声道:“你可还要我陪你?” 季怀真强忍冲动,喉结一咽,平静地哄道:“我出去一趟,很快就回,你就在这里等我,哪里都不要去。” 燕迟又问:“你千方百计诱我跟你来大齐,便是如当初我爹劝我娘那般?只将我在这里困着。” 季怀真霎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 可现在还有更加迫在眉睫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季怀真能不能活下来,还真就在这说话间的功夫,思及至此,季怀真登时狠下心来,命副将跟他离去,再顾不得看上燕迟一眼。 燕迟默默在黑暗中静站了片刻,抬脚朝乌兰屋中走去。 此时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两匹轻骑沿着主街一路快马加鞭,于黑夜下朝皇宫奔去。 那副将拍马追上,朝季怀真问道:“大人,宫门早已落锁,卯时才开,我们去做什么?” 风吹得季怀真大氅猎猎作响,如道鲜艳旌旗飘扬在空中。 季怀真冷冷一笑,说出久久不曾用到的二字:“——上朝。”
第71章 丑时将过,皇宫内一片寂静无声,死气沉沉。 打更巡逻的小太监两人一队,路过皇帝寝宫外需得踮着脚走,敛着气走。明知这样远的距离,那里头躺在高床软枕之上,被帷幔遮挡着的人根本就听不到,可各个皆是小心翼翼,噤若寒蝉。 皇帝最近烦心事颇多。 宫中消息最为灵通,人人皆知恭州边境线外数十万外族大军压境,军情如雪花般挥洒而至,每来一次都是雪上加霜,眼见恭州就要破城,恭州一破,离上京又有几城? 如此情况之下,自然人人自危。 只见那一墙之隔的宫殿内,一鼎香炉正仙气缭绕。原本应起到定神安魂之效,可此刻却如同摆设一般。那身穿明黄寝衣的老者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满头大汗,正被噩梦缠身。 在他梦中,自己依然是皇子,手执长剑,逼宫篡位。 一阵鲜血淋漓的厮杀后,他低头一看,双手却依旧清清白白,再抬头时,已头戴天子冠冕,作于明堂正中,受朝臣跪拜。 渐渐他变老了,开始管控不住群臣,开始多疑怕死,他看着自己两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一个手握赫赫军功,如同当初的自己一样有逼宫篡位之心;另一个善于伪装,与他上演父慈子孝戏码,背地里却勾结权臣,做出有悖人伦之事。 他睡得极不安稳,在梦中大声呼喊着来人,来人! 这不是他第一次做这样的梦,可每每在梦中这样喊时,便会有太监将他唤醒,这次却久久无人回应。他在梦中越来越怕,极力挣扎,最终如一脚踩空般猛地翻身坐起,大口喘着气。 “来人!快来人!” 这便是大齐第六位皇帝——武昭帝。 他的厉声呼喊虽无人响应,却有人拨开重重帷幔,将一方白净帕子递上来。 武昭帝接过,才擦了第一下便停住,接着脸色煞白,抖若筛糠,如见鬼般抬头。 只见帷幔之后,一人气定神闲地站着,见他看过来,便彬彬有礼地一笑。若不是他脚下横着的太监尸体,便真是一副谦谦君子做派。皇帝恍惚一瞬,竟有些分不清,眼前这人到底是白天与他议事的陆拾遗,还是早就该死在去敕勒川路上的季怀真? 若此时呼喊,定当有人前来护驾,可在这之前,他怕是早死在这人手里。 思及至此,武昭帝的目光游移不定,逐渐涣散,状似疯癫。 季怀真见状,轻笑一声,坐在龙榻旁,为武昭帝披上件外袍。他四下一望,见这殿中随便一样东西拎出去都价值千金,不由得感叹有的人真是命好。 他也不管对方是否听得懂,自顾自道:“陛下,梁将军来不及回防,恭州,城破了。” 武昭帝在褥子下的手,猛地握紧。 “就算微臣不亲自来告诉陛下,只要陛下辰时清醒,在早朝上也必定能听得加急军情。恭州被夷戎人占去,鞑靼十万大军怎可就此罢休?” 季怀真满眼讥讽:“陛下是不是以为,我那五万将士,一定会拼死守住恭州?又或者,陛下想用我的人,去折损鞑靼大半士兵,看我们两败俱伤,再命梁将军回防恭州?莫说陛下,恐怕就连陆大人也想不到,臣宁愿背负千古骂名,大开城门迎外族入关,也要鱼死网破,拦住梁将军回防支援,恭州——是臣自己让出去的。” 武昭帝不吭声,只痴痴傻傻地低头看着手指。 “陛下一定奇怪,陆拾遗这样恨微臣,又有陛下在背后帮衬,臣怎么还能活着从敕勒川回来。若无陆大人在汶阳高抬贵手,臣怎可平安从鞑靼军队手中脱险?这等大事,他陆拾遗可向陛下禀报了?臣与陆大人是什么关系,旁人不清楚,可陛下却是最清楚不过的。” 季怀真不疾不徐,接过软帕,动作小心地擦着武昭帝额头豆大的汗。 他语调温声细语,丝毫听不出威胁之意,却叫人无端胆寒。 “陛下要杀微臣,只不过是觉得微臣用处不大,可臣若说,有办法不耗费一兵一卒击退鞑靼十万大军,让夷戎人拱手让回恭州,陛下可愿让臣竭力一试?若陛下铁了心要臣的命,也无碍,只是微臣手下五万大军,各个如微臣般脾气倔,认主,大不了就是当条拦路狗,在鞑靼人血洗上京的时候,再阻拦一次梁将军罢了。” 武昭——意为武平昭天下,从未换过年号,眼前这人可比季怀真要明白败国之军落到鞑靼人手里是个什么下场。 武昭帝脸上依然呈痴傻疯癫之态,可眼神却逐渐清明起来。 季怀真见状,冷冷一笑,沉声道:“微臣从敕勒川匆匆归来,未有机会给陛下带一礼物回来,不过手头倒是有个现成的。” 他从帷幔后头又拖出一昏迷之人。 这人手脚被绑,鼻青脸肿,口中堵着一块布,正是教皇帝求仙问道的张真人! 季怀真一巴掌将人抽醒。 张真人眼睛一睁,大为惶恐,只发出呜呜叫声,朝武昭帝磕头。 季怀真笑道:“陛下不妨找人查一查,张真人和清源观曾道长是什么关系,二人与陆拾遗又是否有过交集。微臣命张真人为陛下炼制强身健体的药时,又是哪二位交待太医高抬贵手,从轻检验。如此问下来,陛下就知道陆大人到底效忠谁了。人人都想要陛下死,只有微臣,真心实意想让陛下活着。”——至少是在他季怀真得到想要的一切前。 那姓张的人高马大,此时却如同一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般,摊在地上。 季怀真提起人往龙床下一丢,信步走出殿外。 那亲卫走来,又悄悄掩护季怀真离去,送他到一处无人经过的僻静之处等着。 天亮之时,亲卫回来,说亲眼看到张真人的尸体从皇帝寝宫中被人拖出。 季怀真问道:“一切如常?” 亲卫答道:“一切如常,陛下已被人服侍着起身,没有对任何人提过大人您的踪迹。” 季怀真哼笑一声。 亲卫问道:“大人,接下来如何?” 季怀真半天不吭声,看向一旁日晷,他淡淡一笑,突然往前一步,站在了阳光下面。亲卫疑惑看去,突然发现季怀真只是眯着眼睛在晒太阳。 半晌过后,季怀真若无其事地睁眼,平静道:“走吧,上朝。” …… 三日后,恭州城破的消息传遍上京,朝野上下一片哗然,不说文人政客聚集的慧业馆,就连芳菲尽阁这等风月之地,人人口中讨论的也是前线军情与朝中局势。 慧业馆外,一辆马车停下。 白雪一掀车帘钻进来,领着季怀真从后门进入慧业馆,越往里走,争吵声越大。季怀真疑道:“我怎么好像听见自己名字了?” 白雪道:“若你的名字是块砖,是片瓦,这些日子被提起的次数足可够再盖一座皇宫了。” 季怀真谦虚一笑。 这三日来,他一步未踏出过皇宫,也无机会见到燕迟。 因在去敕勒川的来回路上吃了不少苦,季怀真身形比起离京前自然削瘦不少,好在从他命白雪号令销金台把京中大商贾全部圈禁起时,陆拾遗就为避风头,没再用他的身份上过朝,因此也不曾露馅。 那群大臣见季怀真这歹人竟还敢上朝,虽对他行事作风看不惯,可到底是太子他舅,因此也忍着不敢骂。 前线军情战报如雪花般飘来,季怀真在宫中一住就是三日,还抽空去看了阿全,直至今日才得空出宫。 一出宫门,便马不停蹄前往慧业馆。 季怀真一身大红朝服,往屏风后一坐,另一侧人声鼎沸,交头接耳。 “要我说,恭州破了,都怪季怀真临时调兵去金水,他的斥候是吃干饭的?难道不知鞑靼驻扎十万兵力在恭州,金水只有区区五万?他仗着自己国舅爷身份胡作非为,那些被他圈禁起来逼着纳税给钱的商贾可被放出来了?收上来的钱又有几分能花到招兵买马上?还不都被他季怀真一人独吞了。” “不止如此!我还听说三日前季怀真在早朝时发了好大一通威风,把兵部尚书刘大人给发落了。” 白雪一看季怀真,季怀真点头默认。 “陛下还未开口,他此举实乃僭越。” 一人答道:“刘大人上奏要调梁大人回上京,季怀真此举,不是明摆着告诉旁人,谁敢重用梁崇光,就是和他季怀真过不去?梁将军早年不知因何事得罪过他,此后一直被他针对。” “哎,季怀真这种不分轻重,重小利而无大义的人竟有如此大的权利,我看大齐迟早要完。从前有陆家在,还可与他分庭抗礼,如今陆家一倒,以后就季家独大了。” “非也非也,你难道没有听说陆大人已代表大齐和夷戎人谈判议和,被夷戎奉为座上宾,不日就要回京了?我看这等关头,他能说服夷戎人与我大齐修好,未必不是好事一桩。” “我看这议和也是白议,那群蛮子哪懂得仁义礼仪,若懂,怎会把恭州给占去?” 屏风后,季怀真嗤笑一声,已无心再听。 “半年未见,这群读书人还是全身上下长满嘴,黑的都能说成白的。”他抬头看向白雪,“燕迟那边如何了?” 这话把他自己都给问的一愣。 这等紧要关头,他看见白雪,不问恭州战情,不问旁的,开口第一句话竟是问燕迟如何了。 白雪只当看不见季怀真脸上那一瞬间的失魂落魄,体贴道:“已派三喜去看……照顾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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