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看着季怀真,也不知这一番话,他能信几分。 可季怀真无所谓他信不信,谎言也好,虚情假意也罢,他只要燕迟跟他回上京。 “当真就没有别的了?” 他的目光别有深意,叫季怀真心中一沉,只是再沉,这点分量也比不过姐姐与阿全。 肩头沾染了季晚侠的脂粉气,是方才她抱着季怀真痛哭时沾染上去的,被风吹着送到季怀真鼻尖,他闻着这味道,就想起这娘俩命悬一线的处境来。 他想起到季家的第一天,季晚侠拉着他的手说:“原来你就是我弟弟?我终于有弟弟了,要是妹妹就更好,不过嘛……弟弟凑合着也行。从前总是想要娘亲再生一个弟弟妹妹,可惜她去的太早,你怎么这样瘦啊,衣服也脏脏的,哎?你为什么这么凶地看着我?讨打!哎,你看着怎么有些眼熟?” 彼时他活得水深火热,对谁都提防戒备,他每瞧见一个人,心中就会升起些许念头。 他能从这人身上偷到点什么?这人能不能追上他?追上他以后会不会打他,他还要偷多少东西,他和白雪才能吃饱? “不许凶啦。” 季晚侠不客气地在他头顶轻轻拍了一下,像打小狗似的,一把牵起季怀真的手,提着裙子带他往里走。 “以后我就是你姐姐,有姐姐在,没人能欺负你。爹不让我过分和你亲近,不过我才不理他,你别怕爹爹,爹爹最怕我,也最听我的话了。” 季怀真看着燕迟一笑,平静反问道:“自然无其他事了,你还想有什么,难道这还不够?总不至于让你帮我去打自己族人吧。”
第70章 屋内,白雪坐在房中等着季怀真,忽的听见吱呀一声,抬头一看,惊讶道:“怎得这次哄得这样快?” 季怀真没吭声,魂不守舍地往门板上一靠,突然道:“他知道我是谁了。” 白雪神色一变。 季怀真骂了句难听的。 “谁能想到陆拾遗在敕勒川还有个死姘头,两个人肯定他娘的不知道在床上滚过多少回了。”季怀真脸色阴沉道,“我才刚露面,就被那人识破,险些将我就地正法。” 他只捡着要紧的,将在敕勒川发生了何事说与白雪听,说罢,又心烦意乱地叹口气,问道:“恭州前线军情如何了?” “不容乐观,鞑靼十万大军,再加夷戎三万,据探子来报,还有另外三万在路上,不知是夷戎哪一位皇子亲自挂帅。不过双方都按兵不动,不知在等些什么,梁崇光带兵镇守金水,几次请旨要皇帝下令大军开拔去恭州支援,陛下都没有答应。” 季怀真嗯了声,不知在想些什么。 白雪又问道:“可按理来说……夷戎才与我大齐缔结盟约,鞑靼人此时打来,他们若坐视不理,背信弃义,不就正好给了其他国家师出有名的借口?” 季怀真摇头道:“未必,怕是他们会拿我和陆拾遗的事情大做文章,说我大齐背信弃义在先,又或者坐视不理,等鞑靼人与我齐军打的两败俱伤之时再坐收渔翁之利,总之我也猜不透他们。” 白雪一怔,有些猜到季怀真的计划,忽的看向那叠燕迟端进来的摊饼。 她不知是否该以下属身份听从命令,还是该以至交好友身份规劝。 犹豫之中,季怀真却将白雪一看,似乎猜到她要说什么似的,直接了当道:“旁的我也不想,你也不用劝我,我只想将眼前这关挺过去,保住我姐姐与阿全。” 见他一副不愿多说的样子,白雪也只好不再插言。 季怀真失神一瞬,又道:“你找人守在这间宅子外,不要给燕迟发现,也不让他和那个叫乌兰的有机会踏出此地。” “你怕他见到陆拾遗?” 季怀真神情微妙,话语一顿,过了一会儿才慢吞吞道:“他必定会见到陆拾遗,但不是现在。” 他一阵魂不守舍,给案上猛然爆开的烛火吓了一跳才回神,抬头见白雪正忧心忡忡地看着自己,又若无其事道:“命恭州五万亲兵分成两路,两万人留守恭州,让他们假意放弃抵抗,如此一来,鞑靼与夷戎必定要为争夺恭州而大打出手,剩下的三万人,全部调去金水,防止梁崇光回防。” 白雪登时面色大变。 以恭州做诱饵诱敌方两虎相争也就罢了,可明明凭借恭州五万兵力可拖延至梁崇光带兵从金水支援,两方齐军加在一处,又有梁崇光亲自挂帅,何愁不可与夷戎鞑靼拼死一战,怎得现在还要分出兵力去提防自己人? 从前就算季怀真的手段再狠厉冷酷,也从未拿一座城池,数十万百姓的性命做砝码,更不说恭州还是他的封地! “大人,你可要想好,此计一施,就是直接把大齐的后门开给外族了!若被人拿来大做文章,大人你又如何脱身?” 季怀真久久不语。 案上烛火又是一爆,在寂静凄然的夜晚听来格外触目惊心。 季怀真心中天人交战。 是背水一战,还是知难而退? 可在与燕迟于夷戎成亲的那一刻,他心中早就有了定夺。既怎样都是死,他甘愿放手一搏,为姐姐与阿全争个生机出来。 “就听我的,记得告诉领军将领,若是夷戎人先来,便大开城门放弃抵抗,若是鞑靼人,就拼死一搏,拖也要拖到夷戎人过来。被夷戎人占去,他们不会伤害城中百姓,我也就是担个骂名而已,若是被鞑靼人占去……”季怀真面色冷下,不由自主想到在汶阳看到的那几座被鞑靼人血洗的村庄。 “大齐是撑不了多久了,但我季家是就此一败涂地,还是再苟延残喘几年……”季怀真喃喃道,“就看他们夷戎人的。” 白雪一怔,临走前,又犹豫着问季怀真:“大人,可要属下去联系……”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季怀真打断,仿佛知道她要说什么似的,冷声道:“我若能成事,他自会来找我,若不能,我也注定只是一枚弃子罢了。” 白雪领命而去。 季怀真长叹一气,坐在榻上,一夜未眠。翌日一早,就差人将季晚侠送回宫去。 临走前,季晚侠问他:“你既是悄悄回来?姐姐可能帮你做些什么,爹爹那边,可要先去看看?”她双眉颦蹙,眼中忧愁一览无余。 她到现在都不知道,她那看似仁慈,早已不问世事的父亲,才是最想将季怀真置于死地的那个。 季怀真只安抚似的将她一搂,低声道:“你不用管,回去照顾好阿全,旁的交给我。” 接下来数十天,季怀真都在忐忑不安,夜不能寐中度过。 此计乃背水一战之策,让夷戎和鞑靼狗咬狗还是第一步,他后头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若老天有眼,也让他沾一沾某人算无遗策的好本领,他日后不但可以夺回恭州,说不定还可借此除去陆拾遗这个心腹大患。 可若是任一环节出了差池…… 季怀真不敢再想。 就连燕迟也发现了季怀真的不对劲,见他用膳时不住掉筷子,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季怀真心不在焉地摇头,才把筷子拾起,正要说话,就听见门外匆匆脚步声,犹如催命鼓点,叫季怀真心跳霎时间一空,又猛地催快,他忙站起身一看,却是路小佳。 “怎么是你?”季怀真皱眉。 “是我怎么了!你问我,我还要问你,你又将白雪派到何处了,我已有足足十天未见过她了!”路小佳把剑往地上一摔,开始骂街,然而季怀真才没心情搭理他,当即唤来火烧,把人给咬了出去。 这天晚上,季怀真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梦里大齐皇宫一片大火,断壁残垣,满地焦黑尸体与血淋淋的断肢。他的姐姐衣衫不整,被人拿长矛钉在城门口,一截粉色肠子盘绕在她冒着青斑的脖子上,而肠子那头,系着的是了无生气的阿全。 被风一吹,阿全瘦小干瘪的尸体就晃晃悠悠翻了个面。 季怀真这才发现,他外甥的眼睛早已被人挖去,只留两个黑黢黢的窟窿往下淌血,而他下方,就站着一身铠甲挽着长弓的燕迟。 他的手中,拿着叶红玉的阔刀,正冷冷看着自己。 季怀真在梦中一声大叫,整个人如一脚踩空般惊醒。 他猛地从床上坐起,寝衣湿滑黏腻地紧紧扒着他的后背。季怀真大口喘气,旁边燕迟也跟着被惊醒,一摸季怀真冰凉的胳膊,只觉得他整个人似掉进水中。 “你怎么了?”燕迟拿被子将他裹住。 这人出了一身冷汗,此时再受风,最容易生病。 季怀真口干舌燥地摇头,还被那梦魇住,一时间无法回神,他回头怔怔地看着燕迟,满脑子都是在梦中燕迟那带有恨意的目光。 这满眼的提防警惕叫燕迟心中不悦,正要刨根问底,床脚边睡着的火烧却猛地站起,低低吠起来。 二人同时抬头往门外看去。 季怀真正要下床,却被燕迟一拦。 燕迟拿发带将长发一挽,随手拎起季怀真放在床边的长枪。 他赤脚踩在地上,悄无声息地踱到门边。说时迟那时快!门外站着的人根本来不及反应,便被燕迟一枪拿下,扫在地上。 季怀真掌灯一看,竟是自己人,与这人有过一面之缘,他曾去过恭州督战,这人给他看守过帅帐。 来人风尘仆仆,披头散发,半边铠甲都给血染红。 他赤红眼睛将季怀真一盯,吐出的便是他朝思暮想的话来:“——大人,成了。” 季怀真手中烛火当啷落地,火苗跳跃两下,噌得熄灭了。 一片漆黑的卧房中,只余燕迟手中的枪头反射出冷冷皎洁月光。 季怀真连扑带跑,半跪在那人身前,将他领子一提,神情专注地轻声道:“恭州没了?谁把恭州占了?” 燕迟的目光看了过来。 那人犹豫一瞬,季怀真厉声道:“快说!” “回大人,是夷戎人。” 季怀真猛地松了口气。 “如此便好,如此便好……”季怀真将那人丢开,怔怔后退几步,突然低低笑起来。 他的眼中在黑夜中奇亮,似有一把火在他心底烧起来,被陆拾遗算计出的愤恨不甘越烧越旺,烧的季怀真手心脚心都热起来。 他又问那人:“你这次带了多少人回来?” “不足一百,皆在城外等候。白雪大人还在指挥剩余的兄弟们撤出恭州,要过些时日才能回来。” “足矣。”季怀真背着手,大氅一披,在房中来回踱步,他越走越快,步下生风,猛地把身一转,语气中掩饰不住的战栗激动:“叫你的人跟我进宫,现在就……” 话音戛然而止,季怀真和门边站着的人四目相对——燕迟正以一种五味杂陈的复杂目光,静静地看着季怀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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