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怀真曾私下对他冷嘲热讽一番,说汶阳又不是他的封地,费那功夫做什么,就算守下来,于他又有什么好处? 陆拾遗只摇头一笑,问他:“你可曾去过汶阳?但凡去过一次,就不会至那么多人的性命于不顾了。” 季怀真最讨厌他这副虚伪的样子。 而汶阳一地于燕迟有多重要,季怀真最清楚不过,他在那里出生,在那里长大,过往十七年中最无忧无虑的日子,全都是在汶阳和叶红玉相依为命的那几年。 怕是他在慧业馆听到陆拾遗说要保住汶阳的那一刻,就对这人情根深种了。 他都能想象到慧业馆内,一群文人门客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唇枪舌剑中要轻言将那汶阳几万百姓的命弃之不顾。 而他陆拾遗一身白衣,折扇一开,连滴汗都没有,永远游刃有余,永远慢条斯理。 一柄折扇,轻轻将几万人的性命托起了。 还不知几步开外,一颗少年凡心从此便系在他身上。 果不其然,只听燕迟又道:“你可能不知道,其实那天我等了你很久,等到其他人都散了。你从我身边路过,看见我先是一愣,接着冲我笑了一下,我猜你定想不到我居然真的来了,才会盯着我看了许久。” 季怀真呵呵干笑一声。 陆拾遗就是这样,冲谁都会笑,冲谁都彬彬有礼,不论内心如何恼怒,但绝不下人面子。 “你可还记得我同你说了什么?”燕迟笑笑,拉着他的手,轻轻摇晃着撒娇。 见他笑得这样甜蜜,季怀真看着碍眼,心似是给人拧了一下,勉强硬着头皮道:“这么久的事情,我自然记不清了,你说就是。” “我说,我按照约定来了,你的名字到底怎么写。你又是一愣,接着又一笑,问我知道这些做什么,但后来还是写给我了。” 那清隽身影俯身握笔的样子,就这样永远留在他心里。 “从此以后,我便经常去慧业馆听你辨策,只是都远远看着,不曾同你讲过话,后来你来得少了,我也同娘和大哥一起离京,回了敕勒川。” 季怀真忍不住想,燕迟回去后,定是将二人相遇的日日夜夜翻来覆去地想,才会每处细节都信手拈来,清晰如昨日;才会在汶阳一听见陆拾遗的声音,便思绪繁杂。 燕迟讲完,又一把抱住眼前的人,单单是这样抱着,他就又想流泪了。 “有好几次我都觉得,这辈子没机会再遇见你,直至听说议和一事来的人是你,我便主动向父王请缨,让我来接你,我没有求过他,从来都没有。” 说这话时,燕迟高兴的厉害,胸口贴着季怀真的,一擦眼泪,又去亲季怀真的嘴,亲着亲着眼泪又默默流下,似是有满腹委屈,满腔衷肠。 季怀真尝到一嘴咸味,他怔怔地看着燕迟,心中百转千回,一句话都说不出。 明明被这样用力得抱着,热烈得亲着,可好像没有他什么事情。 这缘分,始发于季怀真一时兴起的恶念,疯长于陆拾遗大公无私的执着。 这场荒诞闹剧,起头的是他,先一步与燕迟相遇的是他,可燕迟的心动与思念,全都给了那个在慧业馆要力保汶阳的陆拾遗。 而他季怀真,不过是个心血来潮,把满腔恶毒念头嫁祸给燕迟心上人的卑鄙小人。 “我知你现在被通缉着,你别怕,我带你回敕勒川,有我在,没人能动你。我先前说的话算数的,一直都算数的,我定不学我父王。” 燕迟语无伦次地保证,反复亲着怀中之人的额头,然而久久听不见对方回应,低头一看,见季怀真神思不定,反倒有些惊恐惧意,登时不安道:“……怎么了?” 季怀真摇头,哑声道:“我……燕迟……” 他抓着燕迟的胳膊,吞吞吐吐,然而被燕迟以这样炽热纯澈的眼神一望,心中登时起了念头:不能告诉燕迟,决计不能。 季怀真突然不敢赌了。 不敢拿季晚侠、阿全、销金台上下几十条命去堵拓跋燕迟对他的真心了。 “没什么,我只是,只是遗憾,若早些想起来,若你早些告诉我,在汾州,我便不会那样对你了。” 燕迟又将他一抱,低声道:“我不管过去如何,若以后你再那样对我,若再骗我、利用我、伤害我,我就将你关起来,日日夜夜捆在身边,看你以后还怎么出去作怪害人。” 季怀真不敢再接话了。 燕迟只当他冷,又将人一搂,就这样搂回营帐去。 他今夜好是温柔体贴,替季怀真更衣,拆去两侧编发,又将他抱回塌上,最后望着那放在衣服上的玉珏,眷恋道:“我第一次见你,你就戴着这玉。你还问我,这玉好不好看,是你近日新得的,还同我炫耀。一晃几年过去,这玉还在,真好。” 燕迟抱着季怀真沉沉睡去。 他一整夜未曾放手,季怀真却是一整夜没闭眼。 说起这玉,现在看来,竟又是季怀真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时他和陆拾遗互换身份一计已实施已久,可偶尔也有被人怀疑之时。季怀真想出一计献于皇帝,只容貌相似还不够,最好加以信物佐证,这样不管谁戴了信物,只要被人看见,定当先入为主,打消戒心。 毕竟没人想到势同水火的季陆两家,各自家公子竟在皇帝授意下,明里暗里互换身份,搅弄大齐朝堂。 三十年前,还是先皇在位时,北羌曾进贡过一对双鱼玉珏,一个鱼嘴朝左,一个鱼嘴朝右。 季庭业先得一女,先皇便把其中一枚赐予季庭业的长女季晚侠。 那时御使大夫另有其人,其女已到应嫁之年,先皇便把另外一枚赏给了她。 后来,此女嫁与陆铮,陆铮从此扶摇直上,一路平步青云,更是承其岳父衣钵,当上御史大夫。二人只有一独子,名叫陆拾遗。 季怀真觊觎这玉已久,简直快要成了心病。 这次干脆顺水推舟,把事情闹大,叫人人都知陆拾遗有这样一块玉,而他季怀真肖想已久,非得抢过来才好。 可他一直知道,自己想要的,嫉妒的,不仅仅是这块玉而已。 这事被季庭业得知后,借机敲打季怀真,除赏了他一碟不知是否掺毒的糕点外,当夜还把季怀真叫进房中。 拿一双吊三角眼,邪气森森,老谋深算地将人一盯,笑道:“你既要人人都知这玉的存在,为父就帮你一把。” 季怀真将要辩解,季庭业一眼横过来:“阿妙,你可是不愿?” 听着这声“阿妙”,季怀真沉默片刻,突然笑了,恭敬跪下磕头:“多谢父亲大人,孩儿甘愿。” 接着他被人拖下去,活生生拧断脚踝,两名随行小厮一哭、二闹因纵容主上而被季庭业发落,受剥皮之行,季怀真亲自动手。 自此之后,“夺玉”一事便成为笑谈,上京人人得知季怀真枉顾他人性命,为了块玉珏大动干戈,手段残酷,连取几人性命。 自此之后,大齐官场更能分得清陆拾遗季怀真,见玉如见人,再无人怀疑。 帐中熄了油灯,唯有那玉珏躺在衣物上,窥得一丝温润水光。 季怀真恨恨盯着那玉,直至天亮才有困意。 翌日一早,在他的催促下,二人收拾行装,离开此地,朝敕勒川腹地出发,前去夷戎都城——铁凌邑。 正是柔情蜜意之时,况且昨日才将将袒露心迹,燕迟本想在此地多停留几日,不曾想季怀真却心神不宁,只想尽快到达夷戎都城。 燕迟无奈,只好带他继续上路。 二人一路紧赶慢赶,终于在三天之后,到达铁凌邑。 这是一座坐落在草原上的都城,一眼望去,湛蓝天幕下,城郭气势巍峨,竟毫不输给上京,单看此规模,就不奇怪为何夷戎发展如此之迅猛。 燕迟解释道:“大部分人还是习惯住在城外。你说你在此处有人,可知住在哪里?你们又是怎么联系?” 季怀真含糊其辞道:“先进去安顿下来再说,你大哥叫什么?” 燕迟道:“瀛禾。” 季怀真把头一点,先一步拍马而入。 刚靠近,便看见城门上挂着的巨大狼头,再往里走,街道四通发达,最宽的主路可供三辆马车并驾齐驱。草原十九部的人汇聚于此,反倒齐人倒是不常见,偶闻商贩吆喝叫卖之声,仔细看去,才能找到一两个来此地做生意的齐人。 与上京繁华热闹中的迷醉气息不同,初入铁凌邑,季怀真只感觉到一阵肃杀之气,须得时时刻刻紧绷着。 燕迟带着他沿主路一直往北,尽头坐落一处巨大营帐,帐门口不少士兵把守在此,燕迟解释道:“那是我父王住的地方,你现在身份敏感,先带你去见我大哥。” 说罢,又绕过王帐,继续往南跑,已隐约可见前方一片绿色和大片毡帐——快要出城了。 季怀真还在想铁凌邑的城墙怎么只围一面,待到走近一看,这才发现王帐后方竟是军营,各个铁甲长枪守卫在此,城墙反倒成了跃马急行的阻碍。 燕迟一跃下马,不消他开口,已有人自行来为他牵马。 季怀真隐隐紧张起来,成败就在此一举。 他手中握着紫泥诏书,身上带着燕迟的狼牙和象征陆拾遗身份的玉珏,再加上这张脸,应当能唬住一二,当即跟着燕迟的脚步,抬脚迈入他大哥的营帐。 一走进去,先是闻到一阵酒香,继而听到身旁的燕迟叫了声哥。 “回来了?” 季怀真闻声望去。 只见一男人光着膀子,露出健壮背肌,懒懒趴在塌上。 正有两人站在他身后,俯身拿针往他背上纹着一个硕大的靛蓝色狼头。银针细细密密地扎下去,季怀真看着都疼,这人竟连眉头都不皱一下,反倒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般自在。 燕迟又道:“哥,我将人带回来了。” 男人静了片刻,手臂一抬,身后二人退下。 季怀真上前,以大齐臣子之礼躬身,沉声道:“大齐特使陆拾遗,前来觐见。” 话音一落,季怀真便感觉被一道凌厉的视线盯住了。 抬头一看,果不其然,这个叫瀛禾的趴在塌上,鹰隼一般的眼睛正牢牢锁着他,明明是在笑,可却不怒自威,犹如这铁凌邑一般,给人以战场上千锤百炼出的肃杀之气。 这一瞬间的威压叫季怀真冷汗直流,直觉告诉他眼前这人是个危险人物。 燕迟有些诧异,下意识挡在季怀真身前,呈保护之态,不安道:“哥?” 瀛禾轻笑一声,从塌上起身,大马金刀地一坐,活动着脖颈,骨骼随之发出几声可怖脆响。 季怀真这才看到,瀛禾左边眉毛有处缺口,似是被人拿刀砍过。 只见瀛禾起身,上身赤着,袍子往腰间一系,肩膀上刚纹好的狼头栩栩如生,似要像着季怀真扑来一般,自言自语道:“他不会以为,送来一个长得一模一样的赝品,就能善罢甘休,就能一笔勾销吧。”
146 首页 上一页 51 52 53 54 55 5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