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果然羞赧一笑,不好意思地承认道:“是没说过几句话。” 季怀真面色冷下,一阵牙酸,简直想骂人,心想没说上几句话还值得你惦记这么些年?出息! 燕迟回头看他,季怀真又勉强一笑,无辜道:“你继续说,看我能不能想起来,说不定咱俩缘分天定,这么些年全浪费过去了。” “是缘分天定不假。”燕迟把头一点,还未继续说下去,肩上就猛地被人一捶,他回头叫唤道:“你打我干什么!” 季怀真冷声道:“有飞虫落你肩上了,替你拍拍,不用管我,说你的就是,说你的缘分天定。” “这样冷的天,你倒是告诉我哪里来的飞虫。” 燕迟一阵委屈,又道:“十年前夷戎弱于大齐,我大哥最不受宠,又年岁最大,族中便推他来当质子。我娘困于敕勒川已久,不少人对她杀之而后快,与其在草原日夜提心吊胆地活着,我父王便命我娘隐姓埋名,陪大哥一起来大齐,我那时身份未被承认,我娘就求着我父王,让我一起跟着。” 来的若是受宠的皇子也倒好说,偏偏是最无希望继位的,更不要提叶红玉昔日在夷戎树敌众多,她这一走,能活着到达上京已是上天眷顾。 孤儿寡母,又是以弱国质子身份前来,在大齐的日子不必细说,自当受尽苦楚。 在别人眼中看叶红玉,只当她是困于深宫,不受宠的夷戎皇妃,又有谁能想到眼前这狼狈清瘦的女人,竟是赫赫威名,叫草原十九部闻风丧胆的叶红玉? 不提燕迟大哥,他是皇子,吃穿用度虽少不了,但也仅仅是够用而已。 怕只是燕迟母子,吃不饱,穿不暖,还要受尽白眼,受尽寄人篱下之苦。 “在上京的最后一年,我十三,那年当朝丞相季庭业六十大寿,他权倾朝野,人人都要去拜贺,大哥也带我去了。送了他一把长枪。” 季怀真一怔,突然道:“……枪头以精钢打造,是难得一见的神兵利器。” 燕迟一怔:“你怎么知道?那枪是我娘的,其实还有一把剑,也由精钢所铸,来大齐的第一年,被我娘献给了你们大齐皇帝。” “枪、剑、刀,还有我先前送你的匕首原是一套,都是我娘的。”燕迟神情落寞道,“本来没打算把枪拿去讨好谁,可那时大哥想回敕勒川,季丞相是最能说上话之人。” 至此,季怀真开始表情古怪起来。 那枪他见过,就在季庭业的书房放着。 “枪送出去之后,季丞相就面见了大哥,我当时是以奴仆身份跟着一起去的,不能进,就在庭院中等着,迷了路,然后就遇到了你……” “遇到‘我?’” 季怀真如同石像般,僵在燕迟身上。 陆家与季家向来不合,他记得清楚,季庭业六十大寿那天,陆拾遗人虽到了,却是放下东西就走,只在前堂逗留,全程被他派人盯着,又怎会有机会与燕迟相遇? 除非—— 季怀真往下一跳,站到燕迟面前去,抓着他手臂,未曾意识到语气中的迫切,脸色煞白道:“然后呢?” 燕迟被这副反应吓了一跳,缓缓道:“你当时手里端着碟糕点,唤我过去陪你讲话,你问我怎么一直盯着你的脸瞧,我……我说你长得好看,同我娘差不多,你就笑着说我傻。” “你又问我,怎么瞧着不高兴,我说想家,没朋友,想回汶阳骑马。你说骑马有甚好,你最讨厌的就是骑马,腿又累又酸。” 彼时燕迟十三四的年纪,心思最是敏感要强,却在上京受尽冷落,好不容易碰见一个除开大哥和娘亲外依然愿意亲近他的人,自然心生好感。 那时他只拘谨地往他身边一坐,这人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最后你把那碟云片糕给了我,自己一口未动,我问你叫什么名字,又去哪里寻你,你说……” 季怀真看着燕迟,怔怔地接话道:“我说我是御史大夫陆铮独子,叫陆拾遗,你说这名字好奇怪,我说是‘野无饥民,道不拾遗’的意思。你又问我如何写,我说明日一过,你若还能蹦能跳,就去东街慧业馆寻我,我亲自教你。” 燕迟也跟着一怔,突然傻了似的,呆呆望着季怀真,渐渐反应过来,将人手臂一抓,也顾不上是否将人抓痛了,不可置信道:“你记起我了?我知道你会的,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他喜上眉梢,语无伦次,一把将季怀真抱在怀中。 力道之大,似要把人揉进身体里,恨不得合二为一,再也不分开。 只听燕迟哽咽道:“我就知道你不会忘记我的。我就知道……你是我来上京以后,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就知道……” 他只顾激动,压根没注意到怀中之人见鬼一样的表情。 季怀真想起来了,他记得,他当然记得。 只是尚来不及狂喜他季怀真才是燕迟的缘分天定,燕迟在上京见到的人是自己而非陆拾遗!便意识到,燕迟想错了…… 燕迟全部想错了。 他不是要待他好,他只是不拿他的命当命,心中有气,要拿人撒气而已。 那年他设计了陆拾遗,抢了他一心爱之物,还借机去他不少左膀右臂。 可季庭业得知后却说他自作聪明,当时按下不表,没有发作,可却在自己六十大寿,季怀真以季家长子之名出尽风头时,“赏”了碟云片糕给他。 从小到大,季庭业总是会“赏”各种各样的东西给他吃。 有时吃了穿肠烂肚,躺在床上腹痛不止;有时吃了冷热交替,令人抖若筛糠,呕得前天吃的饭都要吐出来。 彼时销金台刚成立,正是季怀真风头最盛之时,他自觉羽翼已丰,又怎会甘心再任人摆布? 虽不知今天这一碟,是不是也同过去的一样,会叫他吃尽苦头,命悬一线。 在他眼中,这碟云片糕如同毒药猛虫,要将他好不容易积攒起的一丝对抗季庭业的资本尽数打回原形,他又怎会言听计从? 他心中带气,恨意滔天,从小到大受到的折磨屈辱,在这一刻催至顶点。 季怀真想杀人泄愤,想随便找个人来折磨。 凡人如蝼蚁,可这世上蝼蚁万千,凭什么就他一人倒霉?凭什么陆拾遗什么都有,而他的运气就这样坏?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燕迟。 见他衣裳简陋,身边无人跟随,不知是哪家公子哥的奴仆。 既不重要,既是奴仆,季怀真又怎会将他放在眼中,心中立刻生出条歹毒主意——不如就让这小子吃了,看他运气是好是坏。 看看这世上,是不是当真只有他季怀真一人倒霉。 当即招手喊他过来。 起先这小子还拮据好面子,不肯轻易受人恩惠。 可季怀真是什么人?对人笑时心里想着毒计,对人好时算计着叫这人怎么死。 哄个没见过世面又受人白眼的傻小子而已,当即三言两语,借着一张艳若桃李的脸,将人哄得五迷三道,亲自喂燕迟吃了下去。 这碟糕点,就算他扔了,季庭业也奈何不了他。 可季怀真偏不,明知可能有毒,他还依然要塞给一个不认识,没过节的陌生人,谁叫他此时无聊,谁叫他此时心中带气,要怪就怪这人倒霉,偏得今日撞上他。 吃完,这人脸上一派天真,还傻乎乎地问他叫什么。 季怀真心中冷笑,就凭他,一个不知道有没有命活过明天的奴仆罢了,也配知道他的名讳? 他本想报上大名,若这人挺不过去,来日到了阴曹地府,也好向阎王伸冤是谁害死他。肩上已背负够多人命,自然不怕再多一条。 可转念一想,季怀真突然改了主意,眼中带着些许恶毒,神情微妙地回头,笑道:“我乃御史大夫陆铮独子——陆拾遗。” 那天院中竹叶微动,光影斑驳。 季怀真的话就像阵清风,他的身姿就像身后挺拔的翠竹。 不过是临时起意,随口一句不过心的栽赃陷害,小燕迟却冲他把头一点,说他记住了。 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季怀真今日算是体会得淋漓尽致。 季怀真怔怔地看着眼前的燕迟,突然抬手照自己嘴上打了一巴掌。 燕迟吓一大跳,立刻心疼过地捧住他的脸,急道:“你这是做什么!你怎么了?怎么出这样多的汗……” 季怀真一手抓着他的衣领,不可置信地看着燕迟。 “就仅仅是这样?就仅是一碟糕点,就叫你惦记我这么些年,追到汾州来?” 燕迟捉了他的手,放到嘴边轻啄慢吻,认真道:“自然不是。” 季怀真立刻松了口气,不是就好——不是就好。 他想听燕迟告诉他,他爱他,是这些日子彼此陪伴照拂,经历的那些生生死死,不论季怀真还是陆拾遗,不论好还是坏,不论权臣还是奸佞,他爱的就是眼前这个站着的阿妙。 可下一秒,却见燕迟把头一低。 那股羞赧惧涩又不合时宜地在脸上冒了头,看得季怀真一阵绝望,心中登时有股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只听燕迟不好意思道:“自然不是第一次见你就喜欢你,其实我第一次见你,还觉得你这人有些奇怪,说话总是颐指气使的,简直惹人讨厌。但那时实在没人待我好,我就忍不住想继续见你,若说开始在意你,惦记你,还是第二天在慧业馆。” 季怀真:“……” 他简直都要懵了,第二天? 季怀真记得清楚,当天晚上,他的脚踝给季庭业差人拧断,在床上躺了半月,怎会第二日就跑去慧业馆?
第51章 燕迟兀自回忆道:“第二日,我照你说的,一大早就去慧业馆等着,你果然来了。只是那时有好多人围着你,都是读书人。你们在此思辨,辩题就是怎样处理汶阳。” 他一瞥眼前之人,见对方神情诡谲,还当这人又将他忘了,忍不住失落道:“你,你不会记不起来吧?” 季怀真立刻道:“当然不会,当然不会……让我想想,我想想……汶阳乃外族进关必经之地,外加上当时你们夷戎逐渐壮大,朝廷不愿和你们起冲突。那天是不是所有人都提议弃车保帅,就将汶阳当个诱饵抛出去,诱夷戎和鞑靼两虎相争,只有陆……只有我不同意,我说得可对?” 说得越多,燕迟看着他的神情就越温柔,季怀真便知自己歪打正着,猜对了。 其实也不难猜。 慧业馆立于上京东市,取自“慧业文人”,是大齐辨策之地,不少门客聚集于此,就当前局势各抒己见。 那地方陆拾遗爱去,季怀真也乔装打扮去过一次,结果对对子对不出,闹了个笑话,从此他便不去了。 一是不爱去,二是怕露馅。 那时夷戎与大齐关系正紧张,不少人主张放弃汶阳,唯有陆拾遗寸步不让,凭借三寸不烂之舌在朝堂据理力争,如此斡旋一番,算是勉强将汶阳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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