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初心头一滞。待要否认,又忍不住想听听陆元朗的解释。 “我没有把握在他们之前救下你,那些话都是唬人的。若让他们知道我要救你,那就不好谈了,”陆元朗低头一笑,“遂之总不会觉得我是那般狼心狗肺之人吧?” 许初听了又觉得无趣。陆元朗的回答他能想到,现在事情已成定局,他又何从推考真假。 在陆元朗和顾瞻眼中,他不过是一个可以挪来借去的工具,为了让他听话,什么手段会使不出来?他再问,也不过是像那一夜对陆元朗敞开伤口一样,再次向他确认了这要挟的有效罢了。 “我知道。”许初强迫自己冲陆元朗一笑。 又是这样的体谅。陆元朗思考着,觉得也无甚遗漏,可他的心偏偏觉得哪里不够,他仔细去看许初的面庞,更觉得他面色不好,仿佛有些病容。 “我已经给一清去信了,他办事你尽管放心,想来等你我回到蓟州,他应该将地方安排妥当了。” 许初为陆元朗治病何曾图报,他自以为心地干净,因此旁人再怎么以不堪的眼神看待他在陆元朗身边的角色他都能一笑置之。当初他暗自发誓,这份感情他既然拿出来就要不染尘埃,可现在陆元朗是非要他这颗心落在泥土里不可。 “多谢元朗和一清了。” 许初那神情好像没有丝毫怀疑,但又全不见欣然之色。陆元朗只想一再承诺自己会帮许初报仇、会帮他实现愿望,可想来已是全都说过了,许初也表示相信。 他为何还要重申呢? 陆元朗世情练达,他知道对未来的承诺不过是对当下的索取罢了。可他想从许初身上索取什么,他却没想明白。
第61章 未来 察觉到许初的异样,陆元朗终是提着心。他想了想道: “自从来了还没带遂之出去逛逛,听说皕宴楼的酒菜不错,咱们去尝尝?” “元朗不必为我费心,知道你近日繁忙,既如此,去忙你的就是了。” 陆元朗不想他连这个也拒绝。 “再忙也要吃饭,遂之经历了一场风波,也该开开怀才是。” “元朗实在不必挂心。” “跟遂之同桌共餐我高兴,请遂之陪陪我好不好?” 陆元朗这话说得婉转低沉,听得许初一愣,心中先是一甜,随后便是酸苦。 若是从前,对方这么一句话不知要让他悦然多少天呢,可如今—— 见许初仍未立即答应,心绪一向收敛得好的陆元朗也露出了一丝疑惑。许初见他面色不好,便知道是自己答对得不得当,赶紧微笑道: “元朗既然不弃,我自当奉陪。对了,元朗最近可是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 我还没问你,你倒来问我了。 “不过是为着委屈了遂之,心中忐忑罢了。” “元朗怎么又说这种话?”许初被他温然一笑搅得心慌意乱,“我何德何能令你如此牵挂呢?” 许初这话说得太大了,陆元朗岂会听不出其中的疏远之意。他不惯哄人,但每次三言两语也就化解了,可这两日却在许初这里屡屡碰壁。偏许初又不跟他吵,态度言语拿捏得极恭顺,让他连缝隙都找不着。 陆元朗这一路上便少出言了,到了皕宴楼进了雅间,饭菜铺开来,陆元朗让小二将几个盘子换了位置。许初低头一看,竟是将他爱吃的菜都换到了跟前来。 见他错愕,陆元朗笑到:“一路上同餐共饮这么久,遂之的口味我多少还是看出些的。” 他本以为陆元朗会放弃,不想却这样小意殷勤,倒像是真想要他欢颜一样。许初夹了一片牛肉入口,鲜弹爽滑,略一咀嚼汁水四溢,满嘴留香,却仍不及他心中的滋味多。 陆元朗道:“遂之心里不舒服,可以直接对我说,你我之间不比别人,没有那么多规矩。” 许初笑到:“在下岂敢。” “你这么说便是仍在怨我了。” “我只是一时气愤,想通了便好了,元朗不必在意的。” “你叫我怎么不在意?” 陆元朗脱口而出,眼神是一分责备九分关怀,声音沉着又温煦,许初见了便觉一阵惘然。怎么到了这个时候他还会为陆元朗心动呢? 陆元朗接着说到:“你我相识至今也未曾红过脸,我知道遂之是个脾气好的,可有什么话也该对我直说才是,不然心里总是个芥蒂。” 许初这心里更是扑棱棱地不安生。他寻思两人平日相处皆是礼数盎然、进退得当的,毕竟他的心意两人不言都明,原也该避着嫌疑。怎么今日陆元朗处处露出温情,似乎言语里生出了手来非要触摸他不可。 古人云“上兵伐谋”,陆元朗这是不唯伐谋,甚至于要“伐心”啊。 他明知自己对他有意,原先避而不理,现在则有意设计,非要将自己这颗心牢牢攥住不可。 许初心中一阵凄苦。原来情也可以是陆庄主的驭人策略。想来也是,医者是要治伤、开药的,性命攸关的事,自己若表现出芥蒂,陆元朗今后岂敢再信用自己? 陆元朗见许初神色黯然,还当他不肯相信自己报偿的诚意,如果那样,再怎么柔言劝慰都是没用的。于是他转而说到: “几日后顾氏就要推举宗主,我和酉郎已在邬信家中寻找可用之人,等到将邬氏控制住他就无用了。不唯他,邬落梅、常永我会一并替你除去。” “那便多谢元朗了。” “你在日升坊找的那个位置是极好的,附近都没有像样的医家。周围的宅院我记得是几家富户和员外老爷的,要他们出让恐怕不易,但是有一清去办你放心便是。我想你刚回去时也不急着做到多大,甫一上手事情太多,总要慢慢熟悉。” “是啊,地方缓缓再找就是。” 陆元朗抿了口酒道:“地方可要先找好。不然以后他们见你要扩张,必会要出高价来。” “难为元朗想得这么周到。” “这也是积德利民的事,我倒要谢谢遂之肯带挈我呢,”陆元朗笑到,“以后遂之声震塞北,我也要跟着沾光呢。” 陆元朗不是这几日才开始打算这些事,早在去白马寺之前许初第一次提到时他便心念一动,将相关的事情考虑了个七七八八,他本想等到自己回去再着手干起来,不意现在等不得了。陆元朗是认真在谋划这件事,以致于顾瞻跟他要人的时候他立时便想拒绝。曾经他以为酉郎要什么他都能给,可那次顾瞻跟他要许初,他没有动过分毫同意的念头。 许初自然不知道这一节,不然现在听着陆元朗这样兴致勃勃地谋划未来心中必会多些感触。 而今他只觉得苦涩。曾经他多么希望能在蓟州有一方自己的事业,既可一遂他的抱负,也能长与陆元朗相伴。 就是现在听了陆元朗擘画的宏图,仍能勾起他当初的夙愿。可惜这样的未来他却不敢要了。 陆元朗还在往下说:“过些年你若忙得过来,我找些人与你做药材生意,既可盈利又能自己把控成色。” 哪里就说到过些年了。许初心中冷笑,面上仍是附和着,心中更加忐忑。陆元朗若是哄他的还好,若是真的开始计划,那他再提出离去恐怕就不易了。此时他便蓦地想到,当时陆元朗在蓟州时处心积虑地要司老伯将枕霞山庄的宅院盘给他,难不成从那时起陆元朗就想好了他的用处? “对了遂之,我找几个功夫好的,你这几日出去时带上人,我怕邬氏那边还有别的主意。” 之前他派人暗中跟着许初也怕被发现,那样哪日又免不了一场龃龉,不如转到了明处好。 “好啊,那便多谢元朗了。” 难道是我表现得不够热切,让他起疑了?许初心中不安,不知陆元朗为何还要监视他。因为身上有寒毒,许初上次是背着人去抓的药,下次怎么办还得周密考量才是。 陆元朗将自己的计划一一说出,这才又问到:“遂之可放心些了?” 许初听着那语气还是那样谦谦柔柔,是他曾经不敢梦想的温存。陆元朗要他顺服,他无从选择,但这颗心,谁也别想再要走了。 “元朗如此说,我还有什么不放心。”许初勾唇一笑。 “那就好,好友总该倾心相交,若心存龃龉也无趣了。” “嗯,别说倾心相交,如果可以,我愿意把自己的寿命换给元朗。” 陆元朗一时无话。许初这么一句献忠的话似近实远,将他刚刚的努力全部抹杀了,让他心头梗塞,甚觉无趣。陆元朗是稳重内敛,但那只是喜怒不形于色,以他的武力和地位岂是惯于受气的。 但他想了一想,劝说自己许初性子如此,只好慢慢打探化解了。于是只是默然用饭,而后同着许初回去了。 自从将何氏兄妹搬到这里来,许初便隔三差五去给何云儿诊脉,少女的元气已渐渐恢复,可以下床走动了,许初去时何康正扶着何云儿在门前散步。 “许先生来了!”何云儿眉开眼笑,就要下来迎他。 “今天这么高兴?” “是啊,刚刚秋月姐来告诉我,说顾眺已经死了呢!” 何康道:“我兄妹俩本以为能够逃得远远的、离开那恶棍就不错了,不想竟然还能等到他被人杀死,如今也算报了仇,我俩正高兴呢。” 许初笑着祝贺他们,心中却冷了。阙秋月是经历过这些的,知道仇恨的痛苦和报仇的快意,因此才第一个来告诉何氏兄妹。当年她想必也是像何云儿这样卑微无助,陆元朗救了她,又教给她报仇的本事,难怪她要对陆元朗死心塌地。 余逸人临死时千叮万嘱,要他不要深究毒药的来源,更不必为他报仇,许初当时不理解,他师父一向是个刚强孤标的人啊。 他自许性子比余逸人要温和柔软得多,可面对伤害自己的仇人时仍然无法抑制报仇的冲动,这不仅是报复,更是对师父和他自己尊严的捍卫。 经过了这一番,许初方才明白了,所谓快意恩仇,不过是顶尖的江湖侠客织造的美梦罢了。像何云儿和曾经的阙秋月这样的人是不配快意恩仇的,他们面对欺凌与羞辱能做的只有忍耐,能够忍耐才能苟活。 他尽管不似这两个女人一样毫无还手之力,但同样没有快意恩仇的本钱,只能成为别人恩仇相报之中的棋子。 “许先生怎么了?”何云儿关切地问。 “哦,没什么,”许初回过神,笑到,“我在想你还剩几服药。” “还有一服,明天吃完就没有了。您今天要是不来,哥哥只好厚着脸皮求您去了。” “这是什么话,有事去找我就是了。帮人帮到底,我不会推辞的。” 何云儿已经慢慢挪进了里屋,被何康扶到榻上。 “陆庄主也是这么说,果然好人都是一样的,”她笑得甜美,自从把头脸梳洗干净也露出了美人的底子,“那日陆庄主也派人来看我兄妹两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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