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许初练完剑就在花园中闲逛,也无心看那景致,走来走去仍是心不在焉,不觉又走到了前日三人坐过的地方。抬眼一看,却见陆元朗站在荷池旁,背对着他。许初一时间慌了手脚,陆元朗已经发现了他的影踪,回过头来招呼他。 许初走过去,原来陆元朗正拿着一些碎屑喂鱼,池中的小鱼围拢过来,水面波光点点,霎是好看。 “解冻多时了,今日才想起犒赏它们,”陆元朗说着,手中的碎屑又抛得远了些,“遂之练得如何?” “多承元朗指点,直如拨云见日啊。” “来,我看看。” 每次许初拱手行礼,陆元朗就拉下他的手腕,心想这人礼数也忒周到了些。 他是当过教头的,怎么教人练武他有经验。许初虽然练得少,筋骨不强,但好在眼灵心灵,凡事肯去想,教了一次就能摸到门。 江湖险恶,许初又这么好性,就凭现在这身武功,若出了枕霞山庄的门,还不知道要被人怎么欺负,他可是不放心的。 “元朗今天结束得早了些。” “是啊,不瞒你说,不知道是否病中懈怠之故,最近总觉得不像从前得心应手。就好像手脚被人绑住,挥舞不开。 “给我看看。” 陆元朗以为许初要站在这里诊脉,因此伸出手,不想许初却把他的袖子褪了上去,在他的小臂上又按又搓。 “想是停练多日,乍一练起,筋肉紧张。只要舒活舒活筋骨就能好的。” “真的?不知如何舒活?” 许初笑道:“我有法可解,请元朗回房躺下。” 陆元朗引他去到自己房中,许初让他脱了衣服躺下。 手被抓了起来,许初从指尖开始,逐个搓磨他的穴位,到了小臂就隔着一层单衣按摩。按完了穴位,便用掌根滚动过他的筋骨。 陆元朗直觉得被按过的地方渐次热了起来,滚烫的血液重又奔腾进去,将沉积的寒毒冲刷一过。 酸酸麻麻逐渐变成了松松软软,他想,破冰之时从水面下一跃而出的鱼大概就是这种感觉。 他舒服得叹了口气,许初笑问: “元朗感觉如何?” “妙手,这是真正的妙手。” 陆元朗看许初似乎并不以此为苦役,反而面带轻笑,手上沉稳扎实。他知道许初仍在为前一日毁扇之事自责,因此想要有以相报。 那扇子在他手里,相伴多年,只可惜多年相伴,无论寒暑,都未叫那人明白。 现在他就连这么点念想都没有了。梦中转醒,照例一抓,却只抓了一把虚空。 陆元朗是想得开的,如果他们之间只剩下这么点念想,那简直比没有念想还要可悲。他手里抓的是扇子也好,虚空也罢,心里都是那么空落落的,即使春光和煦,也灌着风雪。 但是现在他被寒毒深锢的身子好歹暖了一些,许初不嫌繁琐地在他身上反复搓磨,前面按完就让他翻身露出后背。 陆元朗筋骨结实,连背部也是肌肉虬结,许初手已酸了,便将手肘和前臂搭在陆元朗背上,倾身借力滚按。 “元朗趴好,放松就是。” 听了这话,榻上的人稍稍松弛了些,却仍带着紧张不安。许初以为他后背格外僵硬,便加了些力度,将胆经反复按了几次。至于京门、章门等处,则用指尖打转按压。 许初暗想,陆元朗这一具身体,经脉、筋骨乃至百穴竟然全都如此清晰,与医书图谱若合符节,若叫初学经穴的人见了,定能很快掌握的。 “元朗近来还是畏寒吗?” “好得多了,虽与受伤之前不能比,但夜里可好过多了。” “大地回阳,”许初看了眼窗外的春色,觉得心旷神怡,“这寒毒之症也能好得快些。元朗身上也热乎多了。” 陆元朗不答话。 “这是三阴交,”许初按了按陆元朗小腿内侧靠下的一点,而后是头顶,“这是百会。这两处对安眠是很好的。” “江湖人所习穴位之法,皆是为了制敌,遂之却处处教人养生,真是令人惭愧。” “已快午时了,正好让我把了脉。元朗请起吧。” 陆元朗闻言一把拉过被子,而后才翻身过来,笑着看向许初道: “遂之一双妙手,捏得我昏昏欲睡,此刻要会周公去了,晚上再诊脉不迟。” “不过片刻而已,元朗——” 许初刚伸手,陆元朗竟把手臂也缩到被子里去了。 “……那好,就不打扰元朗安眠了。” “多谢,遂之怕也累坏了,多歇歇吧。” 看着许初出门,又打他窗前梨树下走过,陆元朗这才舒了口气。心想自己真是大好了,竟又有了这种蓬勃的欲望。
第15章 匣子漏了 “这么高兴?遇见什么喜事了?” 陆元朗给池一清放了几天假,等重见到人时就看出他喜气洋洋,平时就不稳重的人,这次差点飞起来。 “你猜猜。” “你把我当什么了?”陆元朗跟着笑,敛眉略思,试探到:“是舍儿?” “不错!我见他大些了,就把你先前送他的小弓拿出来教教,想不到竟然都能中靶呢!” “那是颇有乃父之风了。等他再大些,我亲自教他。” “好好,庄主说过的话可不能反悔!我先替犬子谢过大庄主啦!” “别急着谢,什么时候领来我瞧瞧。” “说起这个,元朗啊,我儿子都能拉弓玩了,你连守了六年的孝,好不容易出了服,又是东奔西走,又受了伤,到现在连个亲都没定,你就不着急吗?” 陆元朗斜他一眼:“用不着你替我急。” “好好好,我不急!就是不成亲,也不妨玩一玩散散心嘛。” 池一清何尝不知道陆元朗是为了顾瞻,只是见他终日沉湎于相思之苦,又深觉顾瞻不是良配,因此想劝他多活动活动,或许心思就跟着活络了。 陆元朗也知道池一清这段话是为着顾瞻而发,他没回答,只是看着窗外的一片浓云。 “如果下起雪来,枝头刚开的花怕是全要香消了。” 池一清一愣,知他不想再聊此事。“倒春寒果然厉害。” 陆元朗身上又披起了皮毛衣服。池一清哪里知道他的冷呢?他看到那火盆,就想起顾瞻从外面回来,冻坏了蹲在火盆边搓手;看到庭中的柳树,就想起那柳叶曾落在顾瞻的肩上。他看着对面坐着的池一清,就想起顾瞻多少次坐在那里同他说话。 他觉得寒冷,并不始于挨了那一掌之后,即使医术高超如许初,大概也没号准他这一脉。 池一清看着他的脸色,试探说:“要不,赶明儿问问遂之?” “问什么?”陆元朗疑道。 池一清倾身低声说:“问问他能不能行房啊。” “什么?!” 陆元朗大惊,险些打翻了茶碗。 “不不,我是说,问问他,你的身体状况,能不能行房。” 池一清解释完,故意笑问到:“你想哪去了?” 他可能本来不会多想,如果不是前两天刚刚在许初手下苏醒了身体的话。 “问什么。他医家的养生之道,总是要叫人节欲守正的。” “元朗,依我看呐,遂之真的不错嘛。模样俊,医术高,人品好,孤身一人没什么牵扯,你真的不考虑一下?” “一清啊,”陆元朗乜了他一眼,“你眼里是越来越没我这个庄主了。” “卑职不敢!卑职这就去干活!” 池一清在陆元朗身边的时间长,最会看眼色,知道他什么时候是真恼,什么时候是佯怒。更知道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该闭嘴。这话他跟陆元朗可以试探,到了许初面前是提也不会提的。 “备马!” 陆元朗一系披风,走进了寒春。 许初来请脉时,就被灵雪告知庄主不在,问去哪了,婢女遥手一指。 抬头远望,辽阔的山脊上,一个人影正在策马奔驰,仿佛要跑进低低的暮霭里。 许初立在屋檐下看了一会儿,见陆元朗似乎并无目的,只是随意驱策。 “庄主心情不好呢。”灵雪说到。 “出了什么事吗?” “好像没有,病了这些日子,太闷了吧。许先生进来等。” “不必了,我就在这。” “您还是进来吧,今天可冷,冻着了您,庄主要责罚的。” 许初忽地想起,自从陆元朗知道他被王列轻薄了,无论他去哪,瑞达都要跟着,怎么说也不肯放他独行,怕是被陆元朗申斥了吧。 他看陆元朗没有回头的意思,便转身进屋,瑞迎立在一旁。 “快给许先生拿炭火去呀。”灵雪嗔到。 “哦哦,是了。” “放这么近,当心燎了衣服!” 瑞迎听言连忙把火盆挪远了一些。 “去传茶吧,要两份,待会儿庄主也该回来了。” 小厮愣了愣方才答应着去了。许初疑惑,这个瑞迎今天怎么心不在焉的,平日看着明明是个极仔细机灵的人。 闲等无事,许初想起之前给过陆元朗一瓶厌厉,镇痛助眠之用,算算日子,怕是吃完了,便问灵雪要来,想着回去再制一些。 接到手里,许初便觉得那瓶子沉甸甸的,打开一看,倒出来一数,竟然一丸不少。 “陆庄主晚上睡得好吗?” “近日来才好些,之前是整夜怕也没睡几刻呢。庄主他不说,咱们下人看得出来,这伤怕是难受得紧吧?” 许初不答,暗想既然疼痛难眠,为什么不服厌厉呢?想是因为他说了句这药于痊愈无益,他才硬撑着不吃吧。 心里正不是滋味,陆元朗急急的脚步声便近了。 “遂之早到了?” 陆元朗身上寒意袭人,双手和面庞冻得通红,连双眼也是红的。 “元朗出去可是有什么急事?也要当心才是,山上风硬,你所患本就是个寒症,再着了风——” 灵雪上去为陆元朗解披风,他不耐烦,一把扯开了领结,塞到灵雪手上。 “遂之放心,我就是有个三长两短,也不会带累了你的。” 陆元朗冷声掷出这句话,许初一滞,旋即低头默然。 不错,他是担忧过自家性命安危,但那只是初入山庄之时偶然一思罢了。陆元朗一句抢白倒让他自问,这么长时间殚精极虑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 陆元朗向来深沉,说话都拿捏着分寸,偏偏今日心情郁闷,一剑斜刺出去,是想收也收不回来了。话说完正看见许初手里攥着那只盛厌厉的瓶子,敛眉不语想是被他伤了心。 乍寒乍暖,补救的话还没斟酌出来,陆元朗先咳了起来。 “元朗!” 许初立刻上前一步扶住了他,陆元朗想说话却咳得更厉害。“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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