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回的看着眼前高大强健的男子,那张褪却了少年青涩而变得刚毅的脸庞,依稀还可见得少年时的模样。 可历经岁月洗涤,生死打杀,少年清澈的眸光早已经被冷漠所取代。 范伯眼角间流露出了难言的喜悦与辛酸交织的复杂神色。 “阿戍,长大成人了。” 霍戍眉心紧蹙,应了一声:“是。” 桃榆见此轻轻拉住霍戍的手,试探着问道:“这是?” “范伯是我昔年的同乡。” 霍戍看向十余年未曾再见的同乡故旧,一时间也有些恍惚。 他同老人家道:“范伯,这边说话吧。” 范伯偏过脖子往一头瞧了一眼,见着管理马奴的人都在忙着盯人装马草,应了霍戍一声,随着他到静处说话。 “范伯怎会在此处?” 看着当初乡中里正也沦落至此,即便他不问,也知道现今村里是何零落之相。 不过他既未回去,还是想亲口听到乡里如何了。 范伯叹了口气:“连年重赋重役,时节又不好,土地沙化愈发的快,庄稼欠收。你走后没几年,村里已然不剩下多少人了。” “三年前官府说村子里的人要两个村并乡,外乡的欺我们乡中人少,壮力也不多,屡次挪占土地,不少乡民沦落成了流民。” 他们乡里的人走的走死的死,能团结的人手可见伶仃,最后连他这个昔日的里正也被赶出了村子。 活着的人日子终归得过,可一辈子埋在土地上的人又没什么手艺,去了府城也难讨生活。 倒是会些骑马射箭的功夫,可北域人历来是骁勇善战,但凡是肢体健全的男子谁人又不会这些,便是哥儿女子也多有会箭之人。 除却前去原上野林猎捕,在县中府上这些算不得什么谋生的手艺,北域历来是弱肉强食,四处都是旁人的地盘,贸然前去不过羊入虎口。 “先时倒也和乡里余下的人在原上野林里讨生活,本事却大不如年少时的你,又损了两个乡民去。不想未过多久,有府上的人将原上圈做了马场,还断了去野林的路。我们这些人再不得前去猎捕,无路可走,自也只有在马场上为人马奴了。” 桃榆在南边没怎么见过马奴,但是佃户倒是常有见着。 无非都是些寄活于东家的苦难之人,为其夙兴夜寐的劳作,受着非人的压迫。 若是遇见个良善些的东家,尚且能过着下去,若是遇见黑心的,打骂俨然是家常便饭。 听闻霍戍同乡的遭遇,他心中不多好受。 本以为霍戍受徭役上战场上十年光景,可若未曾投身军营生死一线,乡里的人不曾徭役日子也一样过得水深火热。 范伯说完,强行从坎坷的往事之中抽出身来。 故人再遇,合该不说这些揪心的事来。 转看着霍戍精神气派,喜悦道:“自你服徭役后就再没得到过你的消息,村里都以为你没了,不想有生之年竟还有机会见着。我也算是心有所慰了,要是阿戒还活着,再见到你定然高兴。” 霍戍紧着眉头,想到那个年少时与他一同学过箭赛过马的少年,不免问道:“阿戒怎么没的?” 范伯眼中难掩伤怀:“原上猎捕的时候没了。” 霍戍张了张嘴,有许多的话想说,可到嘴边又好似没什么话能说。 最后也只有悲哀的两个字:“节哀。” “都是过去的事了,人各有命。” 话虽如此,说起已故的儿子,到底声音还是有些发颤。 “对了,阿戍,你如今是何营生?北边的战事停了,活着的人都返还了乡里,你既未入京,还与南边的商队一道?” “战事停歇,我只身去了南边,成了家。此次回北域,是做生意过来的。” 霍戍转看了远处的马棚一眼:“他们也是我从南边带来的人,今贩了茶,预备返还了。” 范伯点了点头:“好,好事情。” 他眼间有笑:“你自小就有本领,如今能从南边带货至北做生意,实属不易。” 说着,转又想到什么,他连忙道:“对了,阿守他……” 霍戍听到这两个字乍然变了神色,看向了范伯。 察觉到霍戍那双三白眼里的冷光,范伯默了默,又将话吞了回去。 空气中静默了片刻。 桃榆动了动眸子,小声问道,打破了宁静:“阿守是谁啊?” 范伯看向了桃榆,又见着他被霍戍握着的手,试着同桃榆说:“是……” “是我那个同母异父的弟弟。” 话终究还是从霍戍嘴里吐了出来:“如今又是死是活?” 范伯连忙道:“他就在这儿!” 旋即他又试探的问:“你走后,这些年,他时常挂记着你。你要不要见见他?” 霍戍未置可否。 范伯见此,折身想要前去唤人。 “罢了。” “这么多年过去,也只当我是死了。我们即将启程,无需多此一事。” “他没想过你死,北方战事结束,他还四处打听过你的消息。” “要是知道你还活着……” 范伯话还没说完,马棚那头传来声音:“霍哥,这边已经好了!” 霍戍收回眸子,同范伯拱了拱手:“范伯,后会有期。” 范伯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可见着霍戍决绝的神色,又未说出口。 他展开眉,转道是:“阿戍,一路顺风。” 霍戍应了一声:“保重。” 遂拉着桃榆阔步而去。 桃榆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原地的范伯。 他总觉得走的似乎太过匆然,但又不知当如何阻断霍戍的决定。 车轱辘碾动,马蹄沙扬。 一行大队伍沿路而去,浩浩荡荡。 范伯望着远去的队伍,眸光拉的有些惆怅。 他心绪复杂的无复言说,立在风中像一颗百年的枯木。 “范伯,你在这儿!我寻你好一阵儿!” 破风而来的声音打破了他的思绪:“有一匹小马不肯吃草,你快给看看去,待会儿叫马头晓得了阿守少不得又是一顿鞭子。” 范伯回过神来,神色一紧,同来者道:“什么时候不吃的?” “早上就不肯吃了。” 范伯匆匆跑回马棚去,老远鞭子和斥骂的声音就传了过来。 两人心头一惊,连忙上前,就见着马头直甩着能叫人皮开肉绽的鞭子,劲风从身上扫过叫人后背一凉,跟何逞于甩在皮肉上。 “趁着人多我松懈了一眼,你小子便偷奸耍滑,马都叫你给喂死了,这一匹幼马少也要十两之数,够买你几条贱命了!” “我瞧着这些日子你也甭吃饭了,左右躲懒也未曾干上什么活儿!” “马头,马头别打了。” 两人连忙上去劝阻:“幼马萎靡不吃食也是寻常,这马我们会看好的,再打就出人命了。” 马头却嗤笑了一声:“人命,有钱有势的那才叫人命,这般的叫烂命一条。我今天就是抽死他又如何,不烂死在马棚,也不过烂死在黄沙堆里。” 说着,男子又戏耍一般狠狠的往缩做一团的人身上狠狠抽了几鞭子。 “马头,魏老板今儿做了大生意高兴着,请大伙儿吃酒咧,你来吃是不吃!” 那头吆喝了一声,马头这才停了手。 他往地上啐了一口:“今天就先便宜了你,这幼马要是不行了,你跟老子滚,你们几个也一道滚。” “他娘的仗着识得便抱作一团,老子明儿就把你们分到不同马场去,我看你们还能一道上跟老子对着干。” 马头一边收着鞭子,一边骂骂咧咧的去吃酒了。 范伯和前去唤他的男子这才赶紧冲上去。 “阿守,你没事吧?” 缩在棚角的人麻布衣衫被鞭子抽破开缝来,鞭子燎过的地方留着一道道皮肉淤破的伤口,血染的麻布衣衫上四处都是。 “没事。” 男子却眼眶泛红:“这般连牲口都不如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没饿死在外头,迟早也得叫这些黑丧心的打死不可。” 范伯看着抱着双腿神情已然有些麻木了的霍守,心中亦是不忍。 “范伯,要不然咱们走吧。前儿我碰见被分去别的马场的几个同乡,也没得一个好皮好肉的。” 男子道:“即便是铜皮铁骨也经受不住此番磋磨,倒是不如去府城要饭去。” 范伯心头挣扎,眉头紧紧夹着。 片刻后,他抓着眼前一言不发的人的手:“阿守,要不然……” …… “哎哟,这马骑着正当是怪唬人的!几十两的货,确是比骡子和驴傲气的多,身价是摆在这儿了!” “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许多的马,一连串儿的走着,像是要去打仗了一般。” 一行人走在两头,把马赶在中间。 大伙儿都欣喜的说谈着这一批马,路上都有些手痒的想试着骑上一骑。 葛亮觉着让大伙儿学着把马骑会也不是坏事,到时候都能骑马走,脚程快些不说,也方便管理。 这几十匹的马走在路上也占半边道去,马匹到底不似牛驴,带着些野性的东西没那么好驯服。 桃榆坐在马车里头,偏头见着窗口边骑在马上的霍戍。 端视着前方,神色看似散漫一如寻常,可细捏紧在手中的缰绳到底还是出卖了他。 从马场出来,就没见他张过一次嘴,大伙儿说的那么热闹也不见他说上一句什么。 本就沉默的人,好似更为沉默了。 旁人许是没觉得不对劲,到底是朝夕相伴的人,桃榆早发觉了他的不同寻常之处。 桃榆收回眸光,靠在马车里微微叹了口气。 霍戍未曾同他细说以前家里的事情,依他所言,往时家里并不和睦。 算下来十五岁离了家投身军营,幼时又在府城里待了些年月,他到村里的日子也就更不多了。 范伯今日提起的那个弟弟,不知和霍戍究竟如何。 听霍戍所言,关系是并不乐观的。 桃榆自小没此般有血脉相连的兄弟姐妹,不知同一个屋檐下怎会产生出死生不愿相见的兄弟来。 他不敢贸然劝说霍戍去见那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怕未知全貌惹他不高兴。 依他对霍戍的了解,他也并不是个口是心非的人。 但见他此般,又好似并非是他执拗回绝的话一样。 分别了这许多年,既得知双方都还活着,或许…… “阿戍,阿戍。” 正在出神的霍戍疏忽听到马车里传来有些虚弱的声音,他眉心一紧,连忙侧身去窗边:“怎么了?” “我头有些晕,还有点想吐。” 桃榆摸了摸鼻子,吸了吸空气,可怜巴巴的看着霍戍:“是不是又要流鼻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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