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戍揉了揉桃榆的头发:“我知道。” 桃榆见霍戍未有责怪的意思,松了口气。 “那……要是我没有让队伍停下,范伯他们也未曾赶来,你会如何?” 霍戍没说话。 桃榆见人又沉默了,不免眯起了些眼睛,拧了霍戍的胳膊一下。 虽然未曾给铜皮铁骨造成什么伤害,但足以表示自己的不满。 “说话啊,总是什么也不与我说,还得要我猜。” “当是会……去看上一眼。” 商队无论夜里在何处驻扎,本就在马场耽搁了许多时间,北边天黑的早,再走也不过能走一两个时辰的路程。 夜里纵马回去,至多不过一个时辰,来回时间也不会太长。 霍戍的声音有些无奈,他本不想提及这些,平白显示得他矛盾和软弱。 桃榆听完耳朵都竖了起来:“想见就见啊,怎的还那么嘴硬。” 霍戍吐了口浊气。 他心中有些复杂,许多事并不是非黑即白,也不是张口就能说得明白。 少时在霍家父母对他冷淡是真的,偏宠霍守也是真的。 他心中有过不平,为什么不能一视同仁。 可仔细一想,他是她娘少不知事时和一个浪子生下的孩子,于她娘来说,他即使是亲生的,却也永远记载着她年少时所犯的错。 而霍父,在那个本就不宽裕的家,又如何能要求他把好的给他,而非先紧着自己的亲生儿子。 可他又想,既会得今日之困境,他娘为什么要生下他,霍父又明知他娘有个拖油瓶还要娶她。 他们未曾把事情的后果顾及上,最后让他来承担。 他总是在反复的挣扎与横跳之中,既希望他们能够对自己有所顾念关怀,又有些恨他们的所作所为。 所以他也想逃避,他不想让人看见。 而对于霍守,这个弟弟,年少时的他也一样与之有很复杂的情绪。 霍守曾整灯熬夜教他读书写字,把自己在私塾里学到的东西都教给他,一遍不行就十遍,直到他习会为止。 霍守也曾得到吃食用物第一时间想到他,若是能争取到两份固然是好,若是不能,自己那份不要也可以都要留给他。 但霍守也曾在受人欺负,他前去为他出头把欺负他的人打得头破血流,而对方家里找来时,不敢站出来说是他先被欺负自己才动手的。 霍戍负气,失望,举誓要离开那个家。 他想就是死在旷原野林里,也比待在那个家要好。 “霍守善良热忱是真的,可懦弱胆小也是真的。” 霍戍徐徐道:“人无完人。若是昔时能想明白这些,也便不会如此冷僻。” 可年少之时气盛偏颇,又如何能看明白许多事情。 也是害怕自己后悔却发现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可走,于是一直潜意识的告诉自己,麻痹自己没有错,都是别人对不住自己。 为此霍戍花了很多年,在军营里,在战场上,遇见了很多冷酷不公,生死一线之后,他方才想清楚很多事情。 桃榆轻轻拍了拍霍戍的肩,他自小受爹娘疼爱,什么好的都是他的,自是从未受过霍戍昔年的酸楚。 可今知他的往昔,心中的滋味不比亲历之差。 如今却也只能言语安慰霍戍:“书中有言 :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 霍戍道:“早已经都过去了,我既让他们都留下,便不会在执拗于往事。睡吧。” 桃榆点了点头。 翌日,诸人起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了。 范伯等人一直生活在北域中,习惯了这边的天时,起的比诸人都早。 大伙儿起来之前,已然把马匹都喂过了。 诸人收拾好,赶着时间便出发返程。 桃榆靠在马车里啃着北域准备的大面饼盘缠,还有些混混叨叨的。 他艰难的把面饼给哽进喉咙里,连忙又喝了一口水,真是无比的怀念他娘熬的软糯稠香的皮蛋瘦肉粥。 不过还好,这朝要不得多久就能吃上了。 回去以后自家的虾塘里的虾也应当养肥了,届时正好填他的肚子,再不必去隔壁村里采买。 桃榆想的有些美,越想是越发有些想家了。 可惜在路上也不便给家里写信,没有驿站连个信使都没有。 即便是有,北边捎一封信回去价格高昂也就罢了,依照他们来时那般可怖,信使都难平安到南边去。 桃榆叹了口气,撩开马车帘子,一张线条刚毅的侧脸乍然落进了眼睛里。 常年的风吹日晒,使得少年面庞有些粗糙,泛着些伤裂一般的红,虽是肤质不曾细,然则与那高挺的鼻梁和浓黑的眉眼倒是相配至极,很有一派苍劲野性之色。 “你、你再盯着我看,我就要喊我哥了。” 桃榆看到这陌生的面庞有些发呆,小脸儿给洗干净了差点还让他没认出来,可听到这道有些傻气的声音登时便回了神。 “喊你哥干嘛,有什么是大嫂不能替你解决的?” 霍守偏头看见托着手在马车边冲他眨了下眼睛的哥儿,紧抿了下嘴。 虽是心中很想逞一时嘴舌之快,可想到昨儿就被他给戏耍了一通,他又给忍了下来,转别回了脑袋,不与之争辩。 桃榆见着霍守这模样,不免想笑。 瞧他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前头开路的霍戍,像是颗望兄石一样,他挑了挑眉。 “阿守。” “不要叫我。” “大嫂叫你也不听,真不懂事。” 霍守张口就想说你才不是我大嫂,不过想着昨晚上才叫了人,现在不承认估计也不行了。 他紧闭着嘴,今天他决计是一个字也不会再和他说了的,休想再害他在他哥面前丢脸。 “你会骑马么?” 霍守深吸了口气:“我现在不是骑马骑的是牛么。” 桃榆又道:“那你马术好不好?” 霍守狐疑的看了桃榆一眼:“你想干什么,我可是不会带你骑马的。” “呀,原来你心里想着要带大嫂骑马啊~” “谁,谁谁想要带你骑马了!你可别再乱说了!我昨天说那些是不知道你跟我哥已经成亲了,要是知道肯定不会说的!” 桃榆看着霍守慌乱的样子,趴在马车窗上笑的肚子有些疼。 他见着有些生气要策马骑去前头的霍守,立马止住了笑声:“好了好了,不逗你了。” “你马术要是不错,教教文良骑马吧。” 桃榆指了指前头赶着驴车,心却早飞在了马背上的纪文良。 霍守闻言未置可否,但扯了扯缰绳,骑着马去了纪文良身边。 有了范伯霍守几人加入队伍以后,白日里负责看管着马匹,夜里扎营后便带着同州的乡亲骑马训马。 慢慢的手底下的人都掌握了一些骑术,虽然马技一般,但好歹是能上马了。 如此一来规管马匹可容易得多了。 再者有了来时的经验,又打通了渝昌府的路段,回去行程放得格外快。 一路上过来,越是到南边,经行路上碰见想买马的人是愈发的多了起来。 霍戍捡着价格出的高的,卖了十来匹出去,不仅减轻了商队的活儿,还赚了千余两银子到手上。 不过月余的时间,商队便已经进了同州的地界。 六月中,一场夏时的大雨来的是又急又凶,给热浪中的稻田狠添了把水。 虽是缓解了些干旱,雨水却是没个平准,灌的有些太厉害了,将田坎都给冲垮了不少。 “哎呀呀,这背时的天!我这许多的虾啊!” 纪杨宗提着个篓子,在虾塘下的斜坡上不断的往篓子里捡着青虾。 两寸多长的大青虾又弹又跳,在草坡上跳的到处都是。 雨下得没个节制,不过一刻钟的功夫,才穿出来的草帽蓑衣上便像是被水淹泡了两日一样湿透了。 “好不易长大的虾,给冲跑了小桃子回来吃个什么嘛!” 纪扬宗一边捡虾,一边指挥着大牛:“多开几个缺口来,不晓得这雨还要下到什么时候。” 黄蔓菁也是挽起了裤脚,不断的捡着被雨水决了堤而跑出来的虾。 村野地间,不光是他们两口子在地里头奔忙着,其余的村户也都扛着把锄头,从这块田寻到那块田去。 豆大的雨点子密密麻麻的砸下来,砸在田间方才抽穗的稻苗上,叫这些正朝着结果的庄稼抬不起头来。 这场雨也无疑都砸在了农户的心口上。 一夜下来,农户都没得个安稳觉,天刚刚亮,饭也没得心思拾弄,尽都钻去里田里地间。 村地上一片哗哗的水声,溪河上涨,拓宽了两倍不止,也不晓得是本来溪河里的鱼,还是谁家的塘子遭了秧,河里的鱼是可见的游动。 田地间一片唉声叹气。 “我那茬早稻都飞花了,这叫雨没个日夜的冲,今年的稻谷收成还有个屁的指望。” “鱼田里养的些稻花鱼跑了大半,谁也没好上哪儿去。” 纪扬宗拉着一张脸,背着手看了看自家的农田情况,也看了看村里的,脸色不见和缓。 夏时庄稼不是受旱就是受涝,要平平和和顺利一年是鲜少有的事情,这么多年的庄稼汉,叫苦归叫苦,却也都习惯了。 他站在田埂的高处,望着雨后青葱的山林旷野,心头格外惆怅。 小桃子跟霍戍走时,这一片儿还是灰蒙蒙的枯败之色,不知觉中树木抽了芽,又开了花,今朝已是枝繁叶茂。 算算已经快四个月的光景了,却是迟迟不见人回来的身影。 昨儿这大的雨,也不晓得商队现居的地方有没有受夏雨的侵袭。 “里正。” “里正!” 纪扬宗恍然回头,这才发觉有村民在唤他。 “啥事儿嘛?稻子遭淹了不是?” “这雨下得均,谁家还能没被淹着一二的。我不是说这事儿,见着里正想问问桃哥儿有没有给家里来信嘛。” 纪扬宗看着村妇叹了口气:“我也都有些日子没收到信了。” “这去了都快小半年的光景了,传回来的消息也就那么只言片语,又遇见这大的夏雨,我心头慌着咧。” 村妇忧愁道:“里正,他们不会在路上遇啥危险吧。” 纪扬宗道:“出门在外的哪里能一帆风顺嘛,都是附近十里八乡的人,大家伙儿会互相照应的。” “再者走商也是风餐露宿,没那么好送信回来,即便是递了消息,路上不也还要时间么。” 纪扬宗心里也还恼的很,不过他也能理解乡亲的心情,自家的最大劳力在外头跑着。 村里遇上了夏灾,心里头更是没个指望,哪里容得外头的男人再有半分不测的。 心里忧惶,人之常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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