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除了乱石便是野草,行马不便。萧艳殊远远看见了萧笙,干脆从马背上下来,掠草而飞,顷刻间行至萧笙面前。 她身上带着浮屠宫主的威压,二十年积累的畏惧无法一朝散去,萧笙不自觉的向后倾了倾身子。 萧艳殊满意的冷笑,只道:“知道怕了?” 萧笙僵硬的站着,不答。 “你那副身子,再厉害也没什么用,”萧艳殊自以为抓住了他的命门:“身后若没人跟着伺候,你能熬得过寒毒之苦?” 她立在一块石头上,居高临下的藐视着萧笙:“不过是为一个丫头……瞧你这跌跌撞撞的模样,哪里还有半分浮屠宫少主的模样?” “我本也无意做浮屠宫的少主。”萧笙吞吐几轮,好不容易才积攒起勇气,将这句决绝之语说出口。 萧艳殊的目光蓦的变得危险。 “你为了阮家的丫头三番五次忤逆我,甚至闹出离家出走这样的笑话,我都不打算和你计较。毕竟,年轻人谁没有傻过呢,只要不像你娘那样,傻的代价太大,我们做长辈的,都能理解。”她的神情温柔又恶毒,好似在诅咒情爱是世上最不堪的东西,又愿对碰了这秽物的萧笙网开一面。 “但是!”萧艳殊不动声色的用拇指将剑鞘推开一点,讽刺道:“你口口声声说不愿做浮屠宫的少主,却背地里搜罗鬼道五门手里的叶虚经!怎么,还妄想自立门派,与浮屠宫分庭抗礼么!” “我并无此意。”萧笙拇指用力,将剑鞘推开一线,动作和萧艳殊如出一辙。 “就算你能赢我,又能如何?”萧艳殊记得上次吃的亏,并不贸然拔剑,而是继续说道:“等你寒毒肆虐,只能死在这个山坳里!” “我不想与宫主争输赢。”萧笙冷声道,他定在这个一触即发的姿势,无声威慑着萧艳殊。 “那你要如何?”萧艳殊质问。 “你又要如何?”萧笙反问。 萧艳殊终于意识到今日的萧瑟和以往不同,不再逆来顺受,而是露出了獠牙。她在心里哀叹,雏鸟的翅膀终于还是硬了。 “我要你回来,老实做你的浮屠宫少主!”萧艳殊收敛起阴阳怪气,甚至直白的列出了条件:“只要你够听话,阮家丫头的命,我可以看在你的面子上留着。” 萧笙摇头:“我说过,无意做浮屠宫的少主。”他无畏迎上萧艳殊的眼,恳切道:“但另有一个冒昧的请求,还望宫主成全!” 萧艳殊微微颔首,示意他有种就说。 萧笙长吁出一口气,掷地有声道:“我想借用宫主手上的半本叶虚经!” 叶虚经可是浮屠宫的镇宫之宝!萧艳殊身子一颤,以为自己听到了笑话。 “好个欺师灭祖的典范!”萧艳殊怒极反笑,阴恻恻开口:“不愿回家,倒想着卷走家财,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难道我不给,你还要抢么?” “不敢。”萧笙的手掌仍然搭在剑柄上,却双膝一屈,对着萧艳殊笔直跪下,只道:“叶虚经于我性命攸关,借用半本,他日定全本奉还!” 性命攸关……萧艳殊的眼睛眯成一道细缝,心头说不出的滋味。 萧笙的身体有毛病,她一直都知道。可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毛病,身上又压着血海深仇,逼得他一直闷头往前冲,哪里有空停下来调理。这两年,他身上的寒毒愈演愈烈,是她视而不见,任其发展。若真的到了性命攸关的地步,她也有莫大的干系。 萧艳殊话里软了三分:“笙儿,你回浮屠宫来,叶虚经还不是想看就看,剩下的,自有人帮你去追讨,你身上带着病,何必亲力亲为。” 萧笙想起了然,决绝摇头,重复道:“借用半本,他日全本奉还!” 萧笙开出的条件倒是诱人,萧艳殊也相信他许下的诺言。可她心里苦涩和仇恨交织着,仍觉得不够。于是生出一个恶毒的想法,只道:“叶虚经也不是不能借你,你既决心与浮屠宫一刀两断,总得把宫里的东西还回来。”萧笙抬头,决然的与之对视,似乎只要能拿到叶虚经,刀山火海也要闯。 萧艳殊倏地拔剑,剑尖点着萧笙的右肩,威胁似的弹动,道是:“无影剑法繁复,无法落于纸上。我得把你右手废了,才能保证浮屠宫的东西不外传。” 萧笙岿然不动,并未表露出萧艳殊喜闻乐见的恐惧。就像他曾无数次受着鞭子,既不出声也不眨眼。 他近乎冷漠的看着萧艳殊,轻轻吐出一句:“宫主请便。” 说完,萧笙便安心的闭上眼,静候着萧艳殊的手起剑落。他莫名信任了然,那人曾许给他一世安宁,他便觉得,即便右手废了,也没什么好怕的。 萧艳殊起剑——寒光乍泄! “宫主!”一声破音的惊呼传来。 是林桓! 萧艳殊和萧笙同时扭头,错愕看向来人的方向。 林桓右肩虽废,腿脚倒还利索,风一般奔驰而来,立在萧艳殊的剑下,将萧笙护在身后。 他跑得太急,也不知一口气用轻功翻了几座山,老迈的身体承受不住,停下来那一瞬,竟生生呕出一口鲜血来。 “林叔!”萧笙再也自持不住,站起来扶他,才不管两人的情谊是否碍了萧艳殊的眼。 林桓上气不接下气,担心自己再慢一秒,萧笙此生便废了。他顾不上擦净嘴角的血渍,喘着气帮萧笙求情:“宫主!公子毕竟是您亲手养大的孩子,何以绝情至此!” 徇情乃是浮屠宫大忌,今日萧笙和林桓双双犯了。 林桓是那场大劫中护着萧氏姐妹逃出来的功臣,萧艳殊嘴上不说,心里一直卖他三分面子。她强压下心头的怒火,冷声问道:“林桓,你不是回宫了么!” “宫主待我好,让我回宫养病,我心里便知足了……”林桓喃喃开口:“我自己清楚,这把老骨头已然撑不了几天,如今右手已废,回宫也只能算个吃闲饭的,还不如找到公子,趁着入土前,将心里压了二十年的旧事,全部告诉他。” 萧艳殊听到此处,神情悚然。旧事必然牵扯到容安,牵扯到那个凄惨的雪夜,又要将疮疤重新揭开一次。 “林叔,你要和我说什么。”萧笙扶着林桓坐下,让老人倚在自己身上,在他耳畔柔声问道。 林桓枯瘦的手掌覆在萧笙的手背上,静静抚慰。脸却朝着萧艳殊,只道:“宫主,我知道您不爱听,可我就剩一口气,您便让我说完吧。” 萧艳殊无声默许。 “公子,你可能不知道,林叔以前,也曾一表人才,是浮屠宫里最出风头的年轻人。”林桓得了首肯,娓娓道来:“老宫主没有儿子,又宠溺女儿,唯独舍得锤炼我,亲自传授我剑法。所以那时候一度传言,他是想招我当女婿。” 萧笙安静的听着,他当然相信以前的林桓是那么耀眼的人。 “我害羞又要面子,虽然从未开口提过,但我是真的很喜欢大小姐。”林桓沉浸在美好的少年时光里:“我和她一起长大,她漂亮又温柔,对下人从来没有架子,宫主又对我青眼有加,我便真的以为,只要等她长大了,就会成为我的妻子。” “可惜,她十七岁那年,从中原来了个叫容安的男人,吊儿郎当的,又惯于耍宝,说话没皮没脸,经常逗得大小姐面红耳赤。”林桓的表情变得哀伤:“我以为,大小姐定是讨厌他的,没想到才过了半年,他两竟要成亲。” 萧艳殊试探道:“所以你嫉妒容安?” 林桓看她一眼,苦笑道:“宫主,定是连你也没看出来吧。那两年,我与容安称兄道弟,大家都以为我们相处得很好。确实,他是个讨人喜欢的人,可我实在想不通,大小姐为何会喜欢这种人。” 萧笙耐心听了很久,隐隐有了不详的预感。他本想问“所以是你设计陷害容安?”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对弥留的老人太残忍,故而只能缄口不言。 “公子,我对不起你。”林桓先开口,弥漫着死气的眼睛泛着泪光:“当年是我截下那封密信不假,还不假思索的捅到了老宫主那。当时证据确凿,老宫主又信任我,才有了后面的事情……”他颤声道:“我只是想看容安笑话,没想到六门派会在那时杀来,没想到老宫主会问也不问,直接要容安的命,更没想到……会害得大小姐殒命,没想到会害了你的一生。” “林叔,”萧笙握紧他的手,宽慰道:“不怪你。” “不!”濒死之人爆发出难以想象的力量,手指要陷进萧笙的血肉里。不知是因为肉体还是精神的疼痛,林桓的双目几乎要从眼眶里挤出来,他继续说道:“我从来是个缜密的人,前脚将信交给老宫主,后脚就去了容安的房间翻找别的证据。可我……只找到容安写了一半的回信。” “信上说,他马上就要当爹了,无意参与江湖纷争,也请各位朋友,不要拿家国大义来绑架他。就算大昭要亡,他也断不会做出对不起家庭、对不起浮屠宫之事,还望他们好自为之,不要来塞北找麻烦,否则……”林桓一阵咳喘,污血脏了衣襟,他抓着萧笙不放:“他信没写完,就被老宫主叫走了……后来所有的事情都乱了套,我眼睁睁看着大小姐死在我怀里。事情既是因我告密而始,我也再没脸提见过容安的回信。对不起,害你难过了二十年。” 林桓虚弱的话语振聋发聩,萧笙只觉得眼前黑暗和白光相交织,模糊了视线,久久不能回神。 这便是真相啊!迟了二十年的真相! 萧艳殊手抖得握不住剑,任它摔在乱石上,发出一串刺耳的声响。“公子,”林桓颤抖的手指要去触萧笙的脸:“你出生的时候,一声也不哭,雪那么大,追兵随时会来,我劝宫主扔下你快逃,是她不死心,非要将你贴在心口再捂一会……我一直说,宫主是爱你的,请你一定要相信,不要恨她。你们要恨,便恨我吧。” “是我自私,嫉妒容安,办事不妥当……” “是我自私,不敢说出真相……” 他最终也没有触到,就蓦然垂下去,撒手人寰。 萧艳殊和萧笙看着那具尸体,谁也恨不起来。萧瑟的寒风从山谷中呼啸而过,没有人说话。 良久,还是萧艳殊先开口,自嘲道:“没想到我们小小浮屠宫,还会牵扯大昭的命数。这下可好,大昭都亡了二十年,又该去哪里追查。” 萧笙的脑海中灵光乍现,想起了然曾与他说过的秘密。喃喃自语道:“当年他们要抢的根本不是叶虚经,而是那张无字的封底。” 萧艳殊像个六神无主的妇人,直问道:“为何?” “传闻,那上面有铭惠帝留下的藏宝图,”萧笙边想边说:“二十年前,大昭气数将尽,四境军阀混战,国库却无钱养兵,定是为此才打上了大铭宝藏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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