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不是浮屠宫对待来客的惯用句式。在萧笙的印象中,处理这种情况的标准操作应该是字正腔圆的一声:“滚!” 如此方能体现浮屠宫超然世外高不可攀的冷傲与威严。 萧笙无奈,只得摘下斗笠,露出他那张举世罕见的俊脸,冷声道:“我回来了,开门。” “少……少主!”宫人吓得惊站起,慌乱间打翻了骰盅。 萧笙离家已有四年,江湖上关于刀神剑仙的传说跌宕起伏,一会说萧公子死了,一会说他死而复生;而萧艳殊和他的关系又讳莫如深,无人敢问无人敢提。他在半夜出现,着实吓坏了宫人。 惊吓归惊吓,少主归来,四人打起十二分精神,合力开启浮屠宫厚重的宫门,“吱呀吱呀”的木轴转动,划破了暗夜的寂静。 浮屠宫的陈设丝毫未改。萧笙带着了然往里走,一面吩咐帮他们引路的宫人:“今日太晚,不要打扰宫主,明早等她醒了,你们再告诉她吧。” “是。”宫人答应的很爽快,很奇怪居然一点也不担心萧艳殊事后发难,要扒人皮抽人筋。 萧笙心下好奇,忍不住追问:“你们值夜时聚众赌钱,谁给你们的胆子?” 他的话里并没有质问的意思。于是宫人也坦率回答:“这个……倒也没人允许,”他惭愧的佝偻了身子,讪声解释:“宫主从中原回来后,性情大变,关了刑房,再没治过宫人的罪,对这些小事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不管。眼下中原太平,四境安宁,浮屠宫不担心有人进犯,属下的胆子自然是一天比一天大。” “唔……”萧笙含混不清的应了一声,听起来不像生气,意外中似乎有几分满意。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了萧笙的房间。手脚麻利的宫人已经抱来了新的被褥,作势要把床上许久不用的换下来。“你们别忙了,换我来吧。”了然见他们笨手笨脚,一看就不是居家干活的材料,自作主张抢了他们手上的活计。 宫人面面相觑,不知这和少主一起来的人是何方神圣。 “都听他的。”萧笙浅声交代,连眼皮都懒得抬。 又见还惊动了乌压压的一片人忙着往屋子里搬浴桶和火炉,萧笙微微蹙眉,只道:“都歇着吧,我不需要这些。” 宫人大感讶异,瞧少主眉头微蹙的模样,大概知道自己碍事,他们没在凡尘中淘洗过,只当是萧笙旅途劳顿累坏了,识趣道:“那少主早些休息,属下带客人去客房了。” “你们别管了,他就在这睡!”萧笙凤眸如刀甩过去,脸上隐隐有了怒意。 宫人们虽然迟钝,但就算看不懂气氛也还听得懂人话,灰溜溜逃走,留给他们一片清净。 “消息闭塞!”萧笙在了然铺好的床铺上不客气的坐下,气浮屠宫的人居然没听闻过刀神与剑仙感人肺腑的爱情故事,那在中原人可是尽皆知的!任哪个说书先生都能即兴给来一段! 可是这些乡下人居然不知道!难道还要他自己亲口介绍“这是我男人”不成? 萧公子的脸面还要不要了! 于是萧笙想都没想,一掌拍在石床上,不忿道:“看来还是得搬家!搬回中原!” 一声闷响后,萧笙话音未落便脸色突变,一脸委屈的抽回手来,自己呼呼。 浮屠宫被二十年前的一把火烧怕了,一切家具和摆设皆用石头打造。尤其是萧笙身为浮屠宫少主,为显尊贵,他的石床更是用了膘国运来的寒冰翡翠,比昆仑玉要坚硬数倍。这块巨大的玉石从南到北万里有余,劳民伤财,若说以前萧艳殊一点都不疼他,这张床首先不答应。萧笙这口气虽然出爽了,手却是疼了。 了然抢过他的手,心疼的揉。眼见白皙的掌心泛了红,隐约还有要肿起来的趋势,嗔怪道:“怎么笨手笨脚,白瞎一身武艺,都不知道运力护体么?” 萧瑟疼出了生泪,眼眶里湿漉漉的一片,无奈的回答:“太久不回来,都忘了家里的床是石头做的。”话说谁又会想不开运力砸木床,那不是拆家么。 了然觉得他傻得可爱,捧了他的手掌舔舐,萧笙疼痛未袪,又添新痒,又疼又痒的感觉太煎熬,遂急着挣脱。可两人身手相当,谁也不让谁,在拉扯中笑闹起来。 “好了,不闹了。”了然放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萧笙,出去打水给他洗漱泡脚。 两人相对而坐,四只脚丫泡在一个盆里,初时水太热,谁也不肯下去,都在用脚趾撩水适应。萧笙先使坏,冷不丁把了然的大脚往下踩,眼看着对面的俊脸烫得龇牙咧嘴也不撒脚。 这个温度虽不会烫伤人,可两人的腿脚刚在冰雪中淌过,还是凉的,冷热交加难受可想而知。 了然急中生智,伸手去挠萧笙的痒痒肉,萧笙下意识蜷起身子,脚下便丢了阵地,被了然反制在下,遭难的人换成了自己。 “啊!”萧笙故作夸张的求饶,摆出楚楚可怜的模样,寄希望于了然心软放过他。 “自、作、自、受!”了然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奚落道:“你不是剑仙么?你不是浮屠宫少主么?你不是有叶虚经和无影剑么?靠自己本事挣脱啊!” 萧笙认怂,扯着他的胳膊摇晃:“我再厉害,遇到了一僧和双刀的传人也不顶事啊。好弟弟你就放哥哥一码吧……” “还想当哥哥?我可不是你弟弟,”了然不应,脚下使出的力道更大,坏笑着说:“叫声相公来听听,我便放过你。” 萧笙已经被折磨得神志不清,无比后悔刚才自己主动挑事。现在只要能让了然撒脚,别说叫相公了,让他自称妾身都行,当即叠声叫道:“相公!相公!相公!” “哎!哎!哎!”了然忙不迭应下,松开钳制他的脚掌,放他从炼狱中脱身。 这一幕好在没宫人瞧见,否则明天整个浮屠宫都会传遍他们少主是个傻子。 萧笙大难不死,脚丫子扒拉着木桶沿稍作休息,让它忘却方才的苦痛,心下感慨真乃绝顶酷刑。若是萧艳殊今后对严刑还有兴趣,此可以作为一种,先泡冰桶再泡热水,包管把人折磨得死去活来而又不伤人性命。 而后他又在这别开生面的酷刑中无端联想起凄惨的童年,没来由的大笑起来。 “笑什么?”了然问。 “没事,想起了以前罢了。”萧笙摇头,他笑容放肆,初时眼底还有幼时记忆种下的不可磨灭的阴影,笑到后来,眼中最后一点冰霜化尽,萧公子那一双能凭目光取人性命的冰瞳从此泯然世间,再不可寻。 了然却心疼得不能自已,执起他安放在膝头的双手,只说:“阿笙,如果我能同你一起长大,一直陪着你就好了。” 萧笙收起欢谑的表情,认真盯着他看,目光温柔如水,要把对面的男人也融化。他说:“现在也不晚。”
第一百五十八章 塞北探亲(二) 萧笙缩在了然怀里入睡,连石床的冷硬都变得不真切,似乎了然在哪,哪里就是他的安乐窝。 “了然。”萧笙半睡半醒间,又叫了他一次。 “怎么了?”了然迷迷瞪瞪的回,手上习惯性的帮他顺毛。“我以前特别怕这间屋子,”萧笙的絮叨如梦呓:“又大,又黑,又冷。醒着时巴不得快些睡着,可一入睡又会做噩梦,还不如醒着……” 了然下意识把他箍得更紧,恨不能把两人的血肉揉在一起,又找到他脖颈的嫩肉轻轻啄着,哄道:“不怕,现在我陪着你,不管是梦里还是梦外,我都陪着你。” 萧笙转过身来,面对面抱着他,把脑袋扎进了然的颈窝,任由熟悉的气息翻涌着盖过肆虐的记忆。 他猛地吸一口了然的味道,想要换一夜好眠。 夜半,了然在梦中醒来。 他从石床上坐起,身边空无一人。朝窗外看去,是一片暖黄色的晨光。 难道那小懒虫今天起这么早?居然这么早就不见人了。 了然艰难的把被子从身上掀开,努力适应浮屠宫冰冷干燥的空气。 木门“吱吖”一声开了,来人的脚步灌满疲惫,但不紧不慢的步子走得镇定自若,若非了然这样的行家听见,旁人定以为那人是在悠闲的散步。 一个小小的身影从门缝里挤进来,放下门闩的动作急不可耐,近乎粗暴。他没料到床上有人,还以为屋子里只有自己,这才放心显露出疲态,将一把比他矮不了几寸的重剑放在桌上,自顾自走到铜镜前,歪歪扭扭的解衣服。 原来窗外的暖黄色不是晨光,而是夕阳。小萧笙八成是刚习武回来。 了然看不到他的正脸,从他的角度只能瞥到铜镜。镜子模糊了萧笙的容貌,影影绰绰能看到他约莫七八岁的模样,长得粉雕玉琢的,凤眸还没长开,眼珠子圆溜溜。但身上的颓丧却无比清晰,没有一点孩童的天真。 真是个不讨喜的孩子。了然想。 他偷看了一会,萧笙已经把上身的衣服脱光,瘦小的身板暴露在酷寒中,他也不知道冷,伸手从抽屉里取了药,借着铜镜的反光,用一个别扭的姿势往背上涂抹。 他满背的鞭伤,还是新的。 了然痛到极致,倒吸一口凉气,在寂静的房间里闹出了动静,不可避免的被发现了。 “谁!”萧笙扭头爆喝,手掌凌空一握,不符合他年纪的霸道内力将桌上那柄足有十几斤的重剑吸了过来,剑尖直指不速之客。 了然连忙摊开手,证明自己并无恶意。他不畏萧笙的剑锋,反而缓缓迈步逼近,涩声问:“怎么没人帮你抹药?” 他虽笑得一脸慈善,萧笙却感受到陌生男人身上骇人的内力,惊惧的小退一步,撞在梳妆台上,又是一串器皿碰撞的响声,失了浮屠宫少主的威仪,好不狼狈。 了然离他已经很近了,高大的身形像山岳帮遮天蔽日,占据了小萧笙所有的视野。他伸出手,说:“我来帮你吧。” 萧笙难堪的扁着嘴,眼中的惊惶一闪而过,他不甘的放下剑,讪讪的交出药瓶。 他的小脑瓜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要么这个男人是林叔留下来照顾自己的,才会出现在自己房中;要么这个男人是个绝顶高手,才能在守卫森严的浮屠宫来去自如,甚至擅闯严令禁止闲杂人等进入的少主的卧房。无论是哪一种,他都没有闹腾的必要。 他也不想惊动萧艳殊,谁知道她又会找出什么茬来。若是前者,林叔肯定会倒霉;若是后者,又定然会死一群玩忽职守的宫人。 小萧笙觉得,他可以自己扛。大不了就是赔上命,反正这条命也没什么金贵的,他早就不想要了。 萧笙转过身去,了然找了矮凳坐下,用手指抠了药膏,在他冰凉的后背游走,很温柔。他似乎还用内力化开了药膏,暖烘烘的贴在伤处,很是舒服熨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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