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糊涂,荒唐,不可理喻。”萧骐冷冷道,“你还执迷不悟?” 萧岺月沉默了良久,说道:“我的从弟或袭侯爵或尚公主,我不曾听说有一个冬天连炭火都用不上的从弟。你既然无视他死活,何必管他如今在哪儿,与谁一道?” 他口中俱是血腥味,话说来也艰难,却凭着一股劲要同祖父对峙到底。 萧骐眉头紧锁,语气越发森然:“‘你’?这是你同我说话的口气?”他背身向二人,忽然疾步向右侧屏风走去,大氅掠起扫开一地珠粒。现在萧澹澹脑中只“据从弟而为禁脔”这几个字,目光呆滞地盯着几粒珍珠落到自己脚下,随即臂膀被人向后用力拉拽。他只觉眼前一道白光划过,回过神时脚边是一块被刀锋划下的榻角。 萧岺月为防沐浴时遇刺,便仿效祖父在屏风中暗嵌横刀,没想到这刀现在指向了萧澹澹。 这一次萧骐并未下死手,叫萧岺月拉着萧澹澹躲开了。 刚历生死之间,萧澹澹嘴唇犹颤,他死死地盯着那柄横刀,挣扎着要扯开萧岺月的桎梏。 当萧岺月用袖口拂去他鬓边血痕,他才发现自己被削下了一绺头发。 青丝委地,他颤抖道:“萧太保的刀为何偏了几寸?”此刻他震惊、委屈、愤怒兼具,根本想不起其他任何事,只知一定要向这个冷酷无情的老人讨个公道。 他撇开萧岺月,走向萧骐,紧紧攥着拳道:“生我者不曾养我,养我者与我缘薄。羞食你萧氏数年嗟来之食,是我无能。可我从来不曾把自己当作萧家人,不曾把自己当作你萧太保的子孙。今日你要杀我清理门户,自是杀得,可你务必要叫我流干了血才是,勿要留一丝萧氏血脉随我入地下!” 萧骐本是威吓和试探萧岺月,却不想萧澹澹竟如此反应,这番话说完萧骐才真的勃然大怒,顿时扬刀欲下,这时突然有人从一侧扑来,刀锋突入肉中的闷响传来,萧澹澹和萧岺月异口同声:“高展!” 高展满嘴鲜血,竟是在旁生生咬下了绑缚手脚的皮绳。他把住已埋入自己腹中数寸的刀刃,望着萧骐道:“此事缘出属下,与二位郎君无关……” 萧骐松开刀柄,冷冷道:“你与奉琴合谋违逆,早就该死。明月逞得私欲,才会留你们一命。” 高展睁大了眼睛,随后眼神落到了那把刀上,他又用力向内一推,而后张开血肉模糊的手拦住来察看他的萧岺月和萧澹澹,垂头道:“属下罪有应得,郎君珍重。” 他瘫倒在地,萧岺月嘶吼道:“高展!”随后他又朝外喝道,“来人,给我来人!” 无人应答,他一边怒吼着一边揽着萧澹澹向外:“弥觉思,弥觉思!” 萧澹澹失神地回首望去,正看到高展合上眼睛。下一刻他从萧岺月身旁冲出,扑到高展身前,嘶声泣道:“不是你的错,是我甘心救阿兄的!” 高展腹部被那把刀横贯,如今已无生气。萧澹澹怒吼着朝萧骐冲去,脚上被珠粒打滑,一下子跪倒在了萧骐面前。 膝面重重磕地,他泪流满面地仰头望向萧骐,鬓上的血蜿蜒而下,叫萧骐在那一刻怔住了。 他仿佛看到了另一个人,也是这样跪倒在自己身前,额上是磕碎的伤口,血自鬓边蜿蜒流下,然后对自己泣诉道:“我与夔儿对你而言究竟算什么!” 萧骐终于露出一丝颓意,叹了一口气道:“你终究是萧家的人,一辈子都改变不了。” 萧澹澹一手撑地,忽然大笑起来,指着萧骐道:“我不愿意。” 萧骐薄唇紧抿,萧岺月冲上前将他一把抱起,急道:“澹澹,我们走!” “你敢!”萧骐冷喝道。 这时屋外传来一阵声响,萧骐和萧岺月听到这熟悉的声音都微微一愣,随后齐齐向外望去,一辆木轮车缓缓驶入屋内。上面坐着一位文士打扮的中年男子,鬓发斑白面容清俊。他扫了一眼屋中的情形,叹息着说道:“父亲,你赶在我前头到小行川,就是为了来大开杀戒?” 来人正是萧骐三子萧懋。 他原本只是猜测,如今看萧岺月和萧澹澹二人的情形便明了了,心中意味难言,对萧岺月道:“明月,你让澹澹到我身边来。” 萧岺月想这时最能护住澹澹的就是三叔,便将萧澹澹抱到了木轮车旁放下。 萧懋方才听到了那声“我不愿意”,他伸手抚过萧澹澹伤口的边沿,缓缓道:“为什么不告诉三叔?” 萧澹澹顿时又流泪了。他很想要三叔这样的父亲,偏偏自己的父亲终日关在屋里酗酒,最后死状凄惨地倒在了屋里。而三叔的半残,就是自己的父亲导致的。他身为人子亦心中有愧,常常不敢面对三叔。 萧懋轻拍了拍萧澹澹的背以示安抚,望着远处面色森然的父亲低低道:“澹澹,只该我对你有愧。” 旧事分明已过去二十多年,可他依旧不能释怀。更兼看到澹澹今日凄凉处境,他立刻对父亲和侄儿萧岺月暗生怒气,便道:“澹澹,有人告诉你,若不是三叔被你阿耶自假山推倒跌伤,我的腿疾在十岁时便快医好了,是不是?” 萧澹澹点点头。 萧懋却摇头:“那时是我自己在玩闹时不慎摔倒。因我腿疾复发功亏一篑,母亲气急攻心病倒,父亲勃然大怒,我一念之差便说是四弟推的。” 萧澹澹僵住。 “四弟与其母受罚禁足。可那天,姨娘私出禁闭找到我,说四弟一再保证不是自己推我,求我与她一道到父亲那里陈明真相,还他们母子清白。我本就心中有愧辗转难眠,便答应了。可到了父亲那里,他惦记母亲忧思成疾,不许我们再生事端。姨娘性烈,触柱求死,要父亲还四弟清白。” 萧骐想起那个人临死前的泣诉,那双泪眼数十年间难从脑海中抹去。他仿佛被抽去了一丝生气,坐倒在几案上。 萧懋说完旧事,萧澹澹愣怔着问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说?” 萧懋苦笑:“父亲严苛,又甚爱母亲,我那时真的畏惧,生怕父亲就此视我为废人。” “那我的祖母和父亲呢?他们不一样是,他的妻妾他的儿子,就可以这么随意地舍弃吗?” 此番已是萧澹澹不知几次在指责萧骐,萧骐忍不住怒道:“你实在一点规矩都不识。” 他起身要走,却听三子说道:“父亲,谁的规矩你都可以教训,独独澹澹,你不可以。” 小行川不知是什么地界,连素来温顺的三郎都口出悖语。他顿足听萧懋继续道:“二哥觊觎四弟妹,你只略施小惩将其外放了之,不出一年便擢拔其为扬州刺史,掌江左府兵十万。你敢说四弟妹之死不是忧惧所致?四弟沉溺杯中物不是因为你与二哥如此负他?或许连我那个还不曾啼哭一声就死去的侄儿,都该记在这笔账上。是澹澹不祥,还是我萧氏不祥?” 萧骐面色铁青,他冷冷地注视着与平日殊异的三子,半晌方挤出一句话:“很好,你竟对我怨怼至此,很好!” 萧懋又回头看向萧岺月:“明月,你明知澹澹孤弱,将其从建康偷转至山阴寸地,意欲何为?” 萧澹澹一直低头在听,这时他冷笑一声,抬起头来,望向眼前这些人,冷冷道:“丈夫逼死妾室,哥哥构陷弟弟,二伯觊觎弟妹,兄长则与妹妹乱伦,我竟也染上了你们这一屋脏污。” 他仰头叫泪落下,而后平复了一番道:“不错,岂是我不祥,分明你们才是灾星。我的祖母、父母、我的弟弟,都该问你们讨血债!” 他颤抖着指向萧岺月道:“你拥有的,那些叫我仰望不得的东西,我一点都不稀罕;而你只要略施恩典,我便感恩戴德。因为除了我舅父一家,除了嬷嬷春草,没有人关心过我冷热,问过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 “三叔,你是我在萧家唯一愿意记得的人。”萧澹澹叹了一声,“如果今年的冬天,我能见上你就好了。” 他不会为了取暖去那里劈柴,也就没有那样的上元夜,他早该歇下了。 他转身便想走,他想到了春草和嬷嬷,身子不住颤栗,不知道她们现在如何了。 萧岺月却在这时拽住他,哑声道:“澹澹,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萧澹澹想挣开,此刻他只觉得“萧”这个字无比恶心。他为命运作弄卷入这一家脏污冷酷的丑事中,他陷入泥淖了,如何还能干净? 他抬眼望向萧岺月,哽咽道:“你烧了毗卢寺,我很难过,你当着我的面烧死了那个人,我很害怕。可我一直告诉自己,那不是真的你。是啊,你会我做那么多事,你会那么纡尊降贵地向我示好,我们才刚刚一道开开心心替你庆生。阿兄,我的好哥哥,你也会不动声色去杀了一个只是见过我一面的无辜的人。那么来日呢?我们的祖父有一句话倒说得极是,你能杀尽这天下人吗?你要为了我杀多少人?还要有多少像奉琴、高展这样的人,为了你,为了我而死?” 他颤抖着掰着萧岺月死死握住自己手腕的指节,萧岺月岿然不动,而后冷冷道:“你究竟有没有,为我动过心?” 不待萧澹澹回答,他便向萧骐道:“阿翁,我不会回建康,我会和澹澹一直留在山阴。” 萧骐望着这三个不孝子侄,冷笑道:“你以为可以?” 萧岺月亦冷冷笑道:“阿翁,我是你亲手教导的。你如今站的地方是我萧岺月的小行川,可不是什么别的地方。你的护卫能强闯还绑了高展,是因为我的人尚以你为尊。可我为这一天的可能早已布置好……” 萧骐又是一掌,扣得他脑内嗡嗡,他却长啸一声,随后吼道:“听我号令!合庄围之,不死不退!” 萧懋一凛,按住他道:“明月,你疯了!断不能这样!” 萧岺月拂去嘴角的血,笑道:“三叔,不是你把澹澹送到我身边的,是老天爷给我的。这是天意,你们不该忤逆才是。” 萧骐看他如今癫狂模样,又惊又失望,连道三声好好好:“你竟有这样的气魄,未及弱冠便敢对祖父动刀兵了!” 萧懋一见不妙,立刻喝道:“萧岺月,你放开澹澹,命你的人退下!” 萧岺月置若罔闻,只注视着萧澹澹道:“如今你不用怕了,你只须老实告诉阿兄,你自始至终,有没有对我动过心?” 萧澹澹看着他破碎的嘴角,伸手替他拂去了残留的血沫,缓缓道:“阿兄……”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萧岺月面前开口,是唤的这一声。 他想救萧岺月,想报他每一点滴的善意与恩情,他不在乎什么乱人伦,他无谓自己身上那一半萧氏的血脉。 可是现在,他只觉得一切都脏透了。 有没有爱,都脏透了。 萧澹澹不再说话,萧岺月眼神逐渐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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