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术真闻言,却不觉沉默下来,阔连所说无不恰中他近日来忧思之处。 乌尔忽眼下虽已然攻占了边关九城,然则他治下百姓却甚不服气,起义者甚多。但他屠一两城也就罢了,却也不敢连边关九城一道血洗,一来是他眼下亟需奴隶人手,倘若这些个百姓都杀了,无人耕田供给米粮,他的南征军也无可补足,二来他还想挥师南下,深入中原腹地,后方自然须以维稳为上,否则腹背受敌,他如何又能在中原大捷。故而他如今只能暂缓南征,四处派兵镇压边关的游兵与起义军。 他如今在边关九城忙得是焦头烂额,对广成王府的恨意自然更大。殷岳夫妇与殷铮虽死,但广成王府余威尚在,边关军皆是广成王府旧部,这些起义军便由不少是广成王府的旧部将领在其中率领百姓在负隅顽抗。而殷错一日未死,广成王府的旧部便更有指望,这卷土重来之势令乌尔忽自然十分头疼,故而乌尔忽眼下已然四下悬赏殷错首级,且将自己麾下不少高手也都悉数遣散出去,四下搜寻殷错,定要将他杀了,以绝后患。 阿术真与殷错一路以来,也自遭到不少贪图悬赏之人的追杀,虽然都已被阿术真料理干净,但要硬闯山戎地界,阿术真心中却也是顾虑颇多,原因无他,只因山戎地界有他大师兄、波旬尊者门下第一高手宝哲上人坐镇其中,已被山戎王聘为上师。 两人尚在师门学艺之时虽明面上并无龃龉,但宝哲上人与慕容玥向来关系亲近,故而阿术真却怕慕容玥在其中作梗,挑拨离间。慕容玥的武功略胜阿术真一筹,阿术真勉力抵抗却也并非他敌手,而宝哲上人武功之高,却只有波旬尊者复生方能制他,故而阿术真对硬闯山戎地界属实也是没底得很,他与宝哲上人这大师兄私交不多,全然不知这大师兄会如何应对,故而他这近日来一直忧思不已,不知该如何寻个稳妥法子方能护殷错周全。 他听得阔连此言,也不觉踌躇起来,心下寻思道:“我倘若与阔连一道去向阿那王胡赛音求援,说动他与我们结盟,一道发兵起事,胜算又有几何?胡赛音乃是唐努朗珠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乌尔忽逼唐努朗珠去南朝和亲,他们阿那部便失了一位伽玉女贞,他难道当真不会对乌尔忽心生怨怼么?唉,但胡赛音这人才干比他父亲、比唐努朗珠可都差得远了,乌尔忽逼唐努朗珠前去和亲之时也没见他有甚反对乌尔忽之意,他如今又能有胆识敢相助阔连起兵么?” 他正踌躇不决,殷错却忽然凑过来,牵住了他的手,朝着阿术真道:“阿术真,我们从克图塔走,去向阿那王求盟。” 阿术真颇为诧异。 殷错凄然一笑,说道:“这阿那王好歹也算是我的妻舅,我自然是要去拜会拜会。” 他此言说得虽然戏谑,但神情与语气却着实苦涩酸楚之极。 阿术真心下明白,不觉也很是替他难过,叹了口气,伸手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殷错削瘦憔悴的脸庞上这时也难得得涌起了几分神采,目光也自坚定下来,朝阿术真毅然道:“倘若这次事成,那杀乌尔忽也是更加有望,便不枉费我们这般涉险一番。倘若不行,我就与你死在一处,那也胜过去西戎人的地界委曲求全、卑躬屈膝地去求你师兄饶命,就算那样能不致失了性命,却也早失了骨气,来日又有何颜面奋发图强、复仇雪恨?不过也就只会继续想着苟且偷生罢了。我们汉人有句话,叫做不破不立,今日倘若不破釜沉舟,来日也绝不可能有甚作为。” 阿术真点了点头,心下也已打定了主意。 如此议定,阔连伤势一好,三人便打点好行囊,带着达兰,策马而去。 他们快马加鞭,一路驰向西北,不数日便到了克图塔旗。 此时东方曙光初现,天边鱼肚泛白,克图塔草原上金光一片,成群的牛羊与毡房悉数尽现眼前,除了牧羊犬一两声的叫吠、初生羔羊的咩咩稚声,旷野寂寂,再无声息。 殷错心下莫名怅然,一按辔头,径直驰入了克图塔草原。 只见这草原之上,营帐如云,马匹四散,刀兵磨得精亮,竖在营帐前闪闪发光,三叉铁矛上的白纛迎风而飘,正中央的自是一顶镶金大帐,那正是阿那部的首领、阿那王胡赛音所居之处。 眼见得黄沙飙扬,三匹马疏忽奔入,营帐四下纷纷惊醒,号角声一时传遍克图塔旗。 殷错、阿术真、阔连纷纷翻身下马,牵住马匹缓缓向王帐走去。 号角声越吹越急,金帐中奔出十余名头结细辫的武士,手中握了长矛,齐声呼喝,蓦然抢上,便向几人攻去。 殷错吃了一惊,阔连转身将手中的达兰递给殷错抱着,跟着迈步而出,长刀横挡,截住了左向数名武士的来路,阿术真则拔出玉昆刀向右挥去,陡然将右向几人长矛用刀背紧压掠上,跟着顺势用内劲一震,那几人顿时向后仰倒跌去,摔得昏迷不醒。 其余武士为之一惊,围在三人跟前踌躇不前,一时间不敢贸然攻上。 “阿那王胡赛音,乙毗珠王阔连求见!”阔连从腰间抽出自己的长刀,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大声道,“圣火不灭,阿密特庇佑伊特赛的信士!” 他那柄长刀乃是羊角银刀,状似羊角,实则却是狼牙镶了金银二者所造,尊贵显赫,非王族无人可使,众武士自然认得,闻言不由得面面相觑。 眼见得金帐耸动,一名赤发发碧眼的美貌女子快步出来,瞧了三人一眼,说道:“胡赛音让他们进来。” 那美貌女子正是胡赛音的宠姬娜仁,所传之令自是胡赛音口谕,众武士只得退让,眼望着三人进了金帐。 金帐中居中端坐的正是胡赛音,娜仁坐在右侧给他捶腿,他左首旁坐着一名三十来岁的男子,所着亦是贵族的华服,乃是胡赛音的异母兄弟布腾,右首则坐着一名十五六岁的赤发少年,相貌生得颇为俊秀,则是胡赛音的王嗣额哲。 殷错向那胡赛音瞧去,只见他年纪不过四十出头,头发却已然半白,满脸横肉,鹰钩鼻上生着一对半眯着的眼睛,他伸手按着白狄诸部首领王所佩的羊角银刀,睥睨众人,半晌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说道:“阔连·乙毗珠,你眼下不带着你的女儿,找个深山老林躲着,来我这里作甚?” “我来做什么?我来救伊特赛圣徒!”阔连脸色微沉,说道,“乌尔忽为非作歹,迟早要将我们伊特赛圣徒带到地狱之中!你的亲妹子也为他逼迫,从圣使堕入了多灾海中,你难道也要罔顾这等血仇,听凭乌尔忽的号令,与他为虎作伥,任由阿密特发怒,给伊特赛降灾吗?” 胡赛音冷笑道:“你被自己如丧家之犬一般,被亲弟弟追杀得四处逃命,又到我这里来说什么大话?” “特木伦本是榆木一般的蠢驴,狡猾的狐狸利用他一时,教他当上了王,可蠢驴永远是蠢驴,怎么样也成不了老虎,”阔连淡淡地道,“他如今一时风光,等真正的雄狮回来了,难道他还当真能看得住乙毗珠的千里草原吗?” 胡赛音哼了一声,说道:“乌尔忽活多久,特木伦便能做得多久乙毗珠王。在我看来,你这头受伤了雄狮尚且还不如乌尔忽扶持的蠢驴强。我为什么要让自己族人为了你的王位而流血流汗,得罪乌尔忽,自讨苦处?” 作者有话说: 改了一点年纪
第39章 合从 阔连微微一笑,负手环顾了一圈,说道:“胡赛音啊,克图塔草原这么小,它的水草喂不肥你的好马,它的黄沙侵蚀了阿那好汉的英勇。阿那部有多少伊特赛的英雄好汉,阿那的勇士没有鄂阙特的勇士会使刀么?阿那的武士没有塔赤兀的勇士会驯鹰么?阿那的武士没有斡赤斤的勇士会射箭么?可为什么偏偏阿那的勇士,就一定要葬在克图塔草原的黄沙上,让秃鹫啃食你们的尸骨呢?” 胡赛音皱起眉头,心中甚是不快,不由得又是一声冷哼。 “乌尔忽南攻,阿那部给他出了多少匹骏马、多少斤粮草,多少阿那部的好汉跟着他死在南地,尸骨再也回不到故乡的怀抱?”阔连道,“可他已攻下了汉人的边关九城这么久,得来了这么多的好牧场,他都赐给谁了?掳来了这么多汉人奴隶,他都分给谁了?给了是阿那部的好汉么?没有!他给了是弥里石烈,给了塔赤兀只会吃腐肉的秃鹰们;他给了萨西人,那些异教的恶鬼,他那些不洁的、违背圣训的姻亲!” 他这一句接一句如同针刺般钻入阿那部众人的耳中,胡赛音面上不显,心中却着实动容,不由不盘算起来。 乌尔忽虽然出身显赫,骁勇善战,在北疆极有威信,但他自做了大汗之后,阿那部众人对他无不颇有微词 历来白狄的合汗,为固自己的汗位,都会着意拉拢圣火殿诸神司,所娶可敦也均是伽玉女贞,然则乌尔忽年轻之时便已皈依天训宗,早就娶妻生子,而他早在起兵大败脱脱卜花部成为白狄合汗之后,也并不像白狄以往的合汗一般,另行再设法让自己儿孙与圣火殿的伽玉女贞联姻,而是反其道而行之,大肆扶持天训宗,公然打压圣火殿与圣灵宗诸部,势要让天训宗将圣灵宗取而代之,而自古以来便是圣灵宗虔信之士的阿那部,自然在他治下也无甚好日子过。 一来他为西征与埃兰沙赫尔帝国联盟,违背圣训,不顾圣火殿与圣灵宗诸部的极力反对,要自己儿子娶了埃兰沙赫尔帝国的公主为妻,大犯自古便是极其尊崇圣灵宗的阿那部之忌讳;二来他大肆打压圣火殿诸圣灵,强逼金乌圣火殿中惟一一名出身阿那部的伽玉女贞唐努朗珠去与南朝和亲,阿那部众人更是大为愤懑。 要知这圣火殿虽满布白狄各部,并不稀奇,然则金乌圣火殿却非比寻常,那是萨克莱圣城中一座极其雄伟的神殿,乃圣灵匍谢命人所建的,骸骨也自存放在此,故而金乌圣火殿为所有圣火殿之首,其他各部圣火殿中圣灵也均遵从金乌圣火殿之令,而圣灵宗教徒,一生之中也必须前去萨克莱圣城,到这座金乌圣火殿中参拜一次,故而金乌圣火殿在圣灵宗中可谓是举足轻重。 而唐努朗珠乃是金乌圣火殿中惟一一名出身阿那部的伽玉女贞,有她在金乌圣火殿,自然对阿那部大为有利。如今乌尔忽逼迫唐努朗珠和亲,不光违背圣训与异教通婚,且更是大伤阿那部在白狄的势力。再加之乌尔忽扶持天训宗教徒,而阿那部众人虔信圣灵宗,他们虽被乌尔忽征兵甚多,西征南征均死伤无数,可所得的好处却是远不足以慰劳阿那部,反观见风使舵、立即便改宗向乌尔忽卖好的塔赤兀部,却偏生从边关九城攫利更多,阿那部众人自然甚是不快,然则畏于乌尔忽的狠厉手腕与手下精兵,虽尚未表露出来,但心中却早已是十分如鲠在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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