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则他如今到了阿那部,亲眼见到了额哲、布腾与娜仁这三人,看着额哲满头浓密的红色长发与十分肖似火寻人的长相,这才隐约猜出其中实情。 至于殷错所说自己曾偷听到唐努朗珠与她侍女对话云云,却又纯是他与阔连捏造出来的。唐努朗珠行事缜密,自然不会等到自己都已身在南朝之时才想起要她的婢女脱身,否则广成王府众人自然起疑。再者她就算当真要与自己婢女在广成王府之中有甚密谋,所说的自然也都是伊特赛语,但殷错对伊特赛语不甚精通,方才会说的这几句话也全是路上阔连教他的,他不过就是鹦鹉学舌罢了,倘若他那时当真偷听到唐努朗珠所言,却又如何能听得懂? 但额哲不知两人底细,且见了那支珠花便已是心神大乱,骇然之下也不及细思,只当殷错本是汉人,若非当真是从唐努朗珠处偷听而来,却又如何能自行捏造出这些千里之外的秘辛,故而便当真信了两人所言。
第41章 抽薪 额哲一时间汗水涔然而下,霎时间脸色愈发惨白起来,只见他呆呆立在原地良久,蓦然间长叹一口气,又转头看向阔连,神色已是十分颓败。 “额哲,纸包不住火,此事早晚是会让胡赛音知晓的,”阔连说道,“你今日大可今日便将我们几人杀了,当作什么也不知,仍自好端端地到胡赛音跟前做你的王嗣,可等来日,胡赛音要杀你之时,你却早已失了先机,无力抵抗。与其你而今心存侥幸,犹自坐以待毙,却不如先下手为强。” 额哲愕然看向阔连,奇道:“愿闻其详?” 阔连道:“凡事必然有得有失,这便要看你愿不愿舍得王嗣之位。” 额哲闻言,心下了然,他沉吟良久,终于攥紧双拳,已然再不复原先满脸踌躇之色。事到如今,他自然只得打定了主意,故而便忙快步出去,出言命守在数丈之外远远杵着的侍卫去将孛尔卜丽这便又请了进来。 孛尔卜丽尚在黑石堡外沉吟不决,她方才听了兄弟额哲与阔连几人的一番对答委实是满腹疑窦,哪知她见状跟着侍卫一踏进了牢房之中,额哲竟而泪流满面,满脸痛苦之色,伏到了她的足边,痛哭起来,连声喊道:“姊姊!我已罪无可恕,你杀了我罢!” 孛尔卜丽大吃一惊,上前扶住额哲,问道:“额哲!这是怎么?” 额哲却曲了单膝,半跪于地,双掌拢于前胸做告解忏悔之状,哽咽道:“阿密特在上,我重罪之人,得罪于真神,如今痛悔之极,又爱阿密特万有之上,万望真神阿密特赦我之罪,一心痛悔我之罪过。” 孛尔卜丽见他忽行忏悔之仪,不由得深深蹙眉,望着额哲沉默起来。 “我……我其实并非是父王血脉,我实是……实是我母娜仁与布腾通奸所生,”额哲垂泪不已,又朝孛尔卜丽哭道,“ 我的母亲背着她的丈夫行了污秽的事,却仍自诓骗旁人,从不教我们阿那王生出疑恨的心,而我……而我亦是为她遮掩的硕鼠之辈。” 孛尔卜丽却万万没料到,额哲所言之事竟是这等违背圣训的族中丑事,心下大震,不由得脸色大变,瞠目不已,难以置信地望向额哲,期期艾艾地道:“这……这怎么会……你说的当真么?” 她一时之间愕然失措,又瞪向阔连,喝道:“阔连!你同我弟弟胡说八道些什么?” “飞金羽,此事千真万确,”殷错伸手将那支珠花抛到孛尔卜丽手中,说道,“你如若信不过我同阔连,你便自己拿着这支珠花去查,不时便能水落石出。” 孛尔卜丽不禁沉默下来,又望向额哲。 额哲看到她的目光,泪水更是泉涌,抱着她的双腿放声大哭起来,颤声道:“我母与邻舍之夫行淫苟合,玷污自己。我贪图荣华富贵,知晓实情却掩人耳目,亦是玷污自己,我……我委实不配堪当王嗣。孛尔卜丽,你……你杀了我罢!替你的父王肃清朝府,将污秽之兽逐出乐邦,使金乌神的光耀复归其明。似我这等罪孽之人,合该死在你的剑下!” 孛尔卜丽脸上顿时也是一阵青、一阵白,哑然无语。 她眼下心中自然又是惊异,又是震怒。孛尔卜丽本就是快意恩仇的性子,而今更难免被这等丑事气得七窍生烟,一时之间只恨不得立时提了刀兵去将娜仁与布腾这两个奸淫之徒杀了,但此时看到自己这个一向疼惜的兄弟额哲如今却是这般脸白如纸、犹如丧家之犬般伏在自己足边哀求,不复昔日半分骄傲,却又不禁心生不忍,暗自叹息,想道:“这本是娜仁与布腾叔叔的罪孽,额哲又做不得主,而此事倘若为胡赛音得知了,额哲自然也不能得活,就算我同他易地而处,我难道又敢朝众人直言坦白了么?这倒也怨不得他。” “你起来罢,我不杀你,”孛尔卜丽说道,“你的罪,自然应当去金乌殿中受审,而非是由我来动私刑。” 额哲凄然点头。 阔连这时亦自开口朝孛尔卜丽说道:“飞金羽,额哲如今既已做不成了王嗣了,你却仍自无动于衷么?” 孛尔卜丽听他此言颇含深意,两道冷冽目光蓦地射向阔连,说道:“阔连.乙毗珠,你如今自己尚是阶下囚,我们阿那部之事,倒也还不必劳动你来挂心。” “我欲言之事,原本是阿那部人尽皆知的,亦是你自己分明也知道,却从不肯去认之事!”阔连坦然与她目光相接,缓缓说道,“孛尔卜丽.阿那,你是草原上的飞金羽,你是阿那部最出色的武士,一百头鹰的目光也不及你敏锐,一百匹骏马的炽烈也不及你的英武,一百个勇猛的力士也不及你的武功卓绝!这阿那部中有何人是你敌手?你的骑射、你的韬略、你的文治武功,有一项差过额哲么?” 孛尔卜丽一怔,望向阔连,神色间颇流露出了几分百味杂陈之意。 “你的资质不比额哲差,你用功之勤更是额哲远远不及的,可你却仍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额哲当了阿那部的王嗣,眼睁睁地看着那柄羊角银刀落入到了旁人手中。凭什么?就凭你是女子?你难道当真甘心么?”阔连说道,“我的弟弟特木伦如此蠢笨,却仍旧被乌尔忽扶上了王座,拿起了乙毗珠的羊角银刀,可你孛尔卜丽明明胜我的弟弟百倍,却这辈子也拿不到阿那部的羊角银刀,你难道当真甘心么?” 孛尔卜丽心中顿感苦涩,她沉默良久,方自开口说道:“这是古来便有之事,我姑姑唐努朗珠当年才干更胜我百倍,她又几时争得过我那‘好’父王了?” “是啊,纵然你武功再卓绝又如何,再得百姓爱戴又如何?任你做再多的事,在胡赛音心中,你也是尚且不如一介姬人所生,”阔连道,“就算今日之后,他终于知晓额哲并非自己所出,固然不会再要额哲做王嗣,那他也总归有的是儿子。在他心中,他那些再蠢笨、再孱弱的儿子,也终究总是强过你!” 孛尔卜丽脸色一变,朝着阔连怒目而视,喝道:“你究竟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在北疆游侠这样久,难道不清楚,阿那部有多少百姓苦于战事妻离子散;多少母亲为她们死去的儿子而哭,多少妻子为她们死去的丈夫而哭;又有多少百姓无草可牧、无地可耕,只能饿得饥肠辘辘、易子而食?可胡赛音顾过他们死活了么?”阔连续又说道,“胡赛音只顾及自己的骄奢淫逸,他只知道他酒盅中的美酒不够多、帐子里的美人不够多,他又何时知道阿那百姓的死活了?乌尔忽穷兵黩武,南边的风沙、南边的红土埋葬了多少阿那的好汉子、好勇士,而那些西征、南征回来的兵士呢?他们所得的奖赏、分得的草场,却连自己的家人也养不活、自己的牲畜也喂不饱!” 孛尔卜丽闻言也是不觉脸露恨色。 阔连冷笑道:“可胡赛音敢对乌尔忽说什么?他敢忤逆乌尔忽么?哼,乌尔忽要谋害胡赛音的亲妹子,他便忙不迭地给乌尔忽递刀,当亲手送自己的亲妹子下多灾海的刽子手。乌尔忽要南下攻城不够兵力,他亲自献殷勤地为乌尔忽征兵,恐怕他是只会做乌尔忽的走狗,却不会做草原上的阿那王!” 孛尔卜丽虽也向来与胡赛音不睦,但胡赛音也终究还是她生父,她闻言自然不由得又是恼怒又是伤心,斥道:“阔连!你住口!” 阔连哼了一声,说道:“你扪心自问,我有一句说错了么?” 孛尔卜丽顿时无言以对,不觉面露黯然。 阔连神色肃然起来,蓦地沉声道:“孛尔卜丽.阿那,以阿密特立誓,与我阔连结盟!今日,我愿身先士卒,为你流血流汗,夺来阿那部的羊角银刀, 让你做阿那王。来日,你出兵助我夺回王座,乙毗珠与阿那部用乌尔忽的血饱饮武士们的长刀,光耀伊特赛圣徒!” 孛尔卜丽骤然从他口中听到此事,顿时心下剧震,舌挢不下地望向阔连,愕然道:“你……你说什么?” “只要胡赛音做阿那的王一日,阿那便永无宁日,仍旧是任人宰割、任人欺凌;只要乌尔忽做伊特赛的合汗一日,我们圣灵宗的信士便要任他迫害、流离失所,”阔连说道,“孛尔卜丽,你是草原上的飞金羽,你是阿密特最虔信得圣徒,你怎能任由他们作恶?任由乌尔忽这恶鬼教我们伊特赛陷入万劫不复之境?” 孛尔卜丽心下又是一震,但随后却又不觉脸露怅惘,说道:“这……我怎么能?阿那部从未有过女王,金乌殿……金乌殿又怎会答允我呢?” 阔连说道:“圣灵匍谢从未说过女子不可做伊特赛部族的长王,可《神主宝训》中却说:‘义王纵使稍有僭越,只要一心是为他的民众谋福、只要诚心虔信阿密特,阿密特也会赦免他的罪,来世也也仍是义者;而不义之王,纵使道貌岸然,却也仍是要下多灾海。’孰贤孰不肖,阿密特是真神,牠自有论断。枉你飞金羽自诩义士,临到阿那部而今的危难之时,却又要瞻前顾后了么?唐努朗珠只是一介弱质女流,固然只得认命听凭他人宰割,可你而今武功胜她百倍,你也要像她一样认命么?” 孛尔卜丽长叹一声,涩然说道:“只我一人有心,却又抵什么用呢?” “有志者事竟成,这世间又岂有不抵用之说?阿那有多少百姓承过你的恩义,有多少武士得过你的指点,他们这般钦佩你、爱戴你,你如要起事,他们又怎会不向着你?可胡赛音呢?他只会喝酒,只会打人,是个连战场也不敢上的懦夫!他的刀,只朝向牛羊,朝向奴隶,朝向他帐子里的女人!”阔连紧紧盯着孛尔卜丽,高声说道,“阿那的百姓,谁又当真敬佩他、爱戴他了?阿那的武士们只会情愿跟随你出生入死、拼个鱼死网破,那也远胜于跟着胡赛音坐以待毙,远胜于就这般眼睁睁地等着阿那消亡、湮灭于北疆的风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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