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群凶神恶煞的北胡兵眨眼间便横尸一片,阔连着实是惊异不已,他这一趟死里逃生,还恍然梦中一般,怔怔地看着阿术真与殷错,甚是迷惑不解。他上上下下打量一番,目光不禁落到了阿术真那双碧绿的眼睛,心中一震,颤声道:“你……你是萨西亚人?” “阔连·乙毗珠,你不认得我了吗?”阿术真看向他,道,“我是阿术真。” 阔连大为惊异,脸上惊喜交俱,失声叫道:“阿术真?你……你当真是阿术真!你没死!你竟然没死?鄂阙特部和脱脱卜花部的人都说你死了!” 殷错虽不懂伊特赛语,然则“乙毗珠”这三字却还是听得清清楚楚,顿时想起阿术真先前同他说过不里耳等人的密谋之言,心下也是不禁一震,心道:“乙毗珠部?乙毗珠部难道不是如今已然归顺了乌尔忽,派遣了好多兵马随着弥里石烈来攻龙勒吗?这人既是乙毗珠部的,那难道不该是同乌尔忽一道的么,如今却又怎地会被乌尔忽派人来追杀?” 阿术真脸上虽然不显,但见了阔连心中却也是颇为惊诧,立时便问道:“你眼下怎么会成这个样子,乌尔忽为什么要派兵来杀你?你们乙毗珠部不是已然归顺乌尔忽了,还随着弥里石烈去攻打卢兀剌城了么?汪古海别姬呢?她又在哪里?” 阔连闻言脸现痛色,咬牙道:“我如今已然不是乙毗珠王了。你也知道乌尔忽一向打压我们圣灵宗,甚至还想要我们伊特赛人全数皈依天训宗。他不光让他儿子娶了萨西亚女子,还将伽玉女贞送给南狗和亲,我当时十分恼怒,再也不愿归顺于他,跟着他违背圣训。但孰料他却是早就包藏祸心,早已策反了我弟弟特木伦,以乙毗珠王之位许诺他,并借兵助他谋逆。特木伦发兵偷袭我,我的部下战死了大半,剩下的几个护着我逃了出来,但最终也都在路上被乌尔忽与特木伦派的追兵围剿干净。” 阿术真听完,脸色也是一沉。 这金乌教虽是北疆之人共同信奉的,然则金乌教中亦有派别之分,主要便是以圣灵宗与天训宗这两派为主,而今整个北疆也尤以这两派的信徒最广。虽然这两派均信奉金乌神阿密勒方为世间唯一的真神,但两派间的许多信条规矩却是大相径庭。 圣灵宗十分尊崇圣灵訇谢,认为他是金乌神阿密特在人间的第一圣使,故而对第一代圣灵——訇谢脱脱卜花所撰的《神主宝训》奉为圭臬,且认为只有阿密特的圣灵,也就是赫拉海以及伽玉女贞方能辨明圣火之中所传真意,从而得知《神主宝训》的真正奥义。 然则天训宗虽也将《神主宝训》视为原典,却并不认为金乌神的真意是在圣火之中显现出来,故而对赫拉海以及伽玉女贞所言并不认同,天训宗教徒认为只要自己心中尊崇金乌神便可得到阿密特的天训,因此在天训宗中,并无赫拉海与伽玉女贞等圣灵之职,天训宗教徒大多是自己诵读《神主宝训》并自行祷祝,且天训宗教徒的教规也远不如圣灵宗圣徒的严苛,他们不必恪守譬如不可与异教之士通婚、女子不可婚前失贞等圣灵宗独有的教规。 如此一来,两派之间自然便有些水火不容。但在北疆而言,白狄诸部却大多是圣灵宗的教徒,故而白狄的圣火殿极其兴盛,只有山戎、同罗、铁勒、拔古等族则是以天训宗教徒为主。 然则乌尔忽大败脱脱卜花部、成为白狄的合汗之后,天训宗却在乌尔忽的扶持之下蓦地大为兴盛了起来,而圣灵宗教众则被乌尔忽暗中打压。究其原因,自然是因为乌尔忽野心勃勃,早已志在南征,想要将大楚一道吞并。一来是他明白仅靠白狄的兵力自然不足以南征得胜,故而想要拉拢萨西亚人与火寻人扩充兵力,而圣灵宗严禁伊特赛人与外族通婚,他将自己的儿子与埃兰沙赫尔帝国的公主联姻之事必然会遭到圣灵宗教徒极力反对。二来圣灵宗中十分尊崇圣灵圣使,赫拉海与伽玉女贞等圣灵神使权力甚大,也大多极得教众信服,故而圣火殿时常干扰政事,早就惹得乌尔忽十分不快,故而他打压等圣灵宗,自也是想削弱族中这些圣灵神使之权,好教自己专总权柄。 而似阿术真与阔连这等圣灵宗教徒,自然对当下情形十分不乐见。晓萤蒸呖 阿术真又问道:“那汪古海别姬呢?汪古海别姬……她……她没有跟着你一道逃出来么?” 阔连双眼一红,顿时落下泪来,哽咽道:“她死在了乱军之中……是我,是我没有护好她。” 阿术真浑身一颤,顿时也不觉得黯然下来,他跪下来朝阿密特祷告了半晌,才缓缓凝神望向那躲在阔连身后悄悄打量自己的女孩,脸上又颇有几分动容,呐呐道:“这是……你和汪古海别姬的女儿?” 他顿了顿,不由得目光柔和起来,问那女孩道:“孩子,你叫什么什么名字?” 那女孩看了看父亲,又看了看阿术真,一双妙目黑白分明,甚是澄澈,相貌果然依稀与汪古海别姬有几分相似,只听她说道:“我叫达兰,你是阿术真么?我听妈妈说过你。” 阿术真心下一震,朝达兰点了点头,轻声道:“小达兰,你好。” 阔连看向阿术真,说道:“达兰是汪古海别姬取的名字。” 阿术真一怔,随后明白了汪古海别姬的深意,不由得心中酸楚,涩然道:“这名字,不好。” “我和汪古海别姬当时只道你战死沙场,难过得很,你没死,这当真是太好了,”阔连摸了摸女儿的头发,微笑道,“汪古海别姬倘若知道了,定然也会很高兴。” 阿术真叹了口气,说道:“汪古海别姬是个好孩子,她回归阿密特怀抱后,定能在天堂中永生。” 阔连也是戚然,过后又朝阿术真说道,“咱们先走,这里不是叙话的地方,怕乌尔忽还派遣其他追兵过来。” 阿术真点了点头,朝殷错说了,几人一道绕过山麓,从西面过去,走了半晌方找到了一家牧民,向他们借了宿。 三人进了毡房,殷错又拿金叶子找牧民换了许多吃食过来,还特意兑了一袋羊奶,要阿术真给阔连的女儿吃,阔连连声道谢,但他受伤颇重,便只得自行刮去腐肉,再由阿术真帮他裹伤。阿术真便将达兰交给殷错带着。 殷错看着阔连自行刮去腐肉,额头汗水涔然,想必疼痛不已,他脸色却是丝毫不变,犹自和自己与阿术真谈笑风生,不由得心中十分敬佩。 阔连的汉语并不十分精通,说起话来颇有些颠三倒四的,文法也很不通,偶尔殷错委实是听不懂了,便要开口向阿术真询问,靠阿术真提点通译几句。阔连自然也是早已瞧出阿术真与殷错之间情谊非同寻常,故而对殷错也是颇为和颜悦色,言辞间十分客气,并无寻常白狄人对待汉人那样嗤之以鼻的神情,他此人颇通世故,如此客气相待,与殷错言谈甚欢自然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阿术真帮阔连裹好了伤,阔连朝他道谢,跟着便从殷错手中牵过女儿,带着达兰到另一间帐房去就寝。 殷错打好水过来,便在炕边梳洗,阿术真微微一笑,伸手过去从殷错背后环住了他的腰,问道:“怎么,今日这样乖觉,倒不耍少爷脾气,不要我伺候你了?” 殷错脸上微微一红,他本还想问阿术真几句方才自己与阔连所言之事,但心下斟酌良久,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便只得沉默着转身过来伏到他肩头,跟着也伸臂抱住了阿术真。 阿术真见他欲言又止的,伸手捏了捏殷错脸颊,问道:“怎么?” “阔连方才说,待他伤势养好,便立即就去克图塔旗草原见阿那王,要联合阿那部起兵,向乌尔忽复仇,”殷错看着他,问道,“你呢?你要不要跟着阔连一道过去?” 他方才听阔连说了许多阿术真的旧事,方知阔连之母是涅刺可汗的长女,故而阔连与阿术真可算是中表之亲,而阔连之妻汪古海别姬原本则是服侍阿术真的婢女,三人自小一齐长大,情义自然十分深厚,阿术真想必是不能对表兄之事坐视不理。
第38章 破釜 阿术真沉默半晌,说道:“我不跟他去克图塔旗,我要先带着你上天山。” 殷错心中却颇感不是滋味,摇了摇头,伸手捏了捏他的肩,正色道:“阿术真,你应当同阔连回去克图塔旗,做你该做的事情。” 阿术真皱起眉头,脸上露出几分愠色,萤绿的眼睛显得更是目光潋滟,显然十分不乐意。 殷错顿时心下一软,伸手环住阿术真的脖颈,凑上去亲了亲他的脸庞,低声道:“我的事要紧,你的事也要紧啊。” 阿术真轻轻抚了抚他的脊背,说道:“我说过的,我会陪着你。” 殷错心中又是一酸,额头抵在他胸膛,闭上眼睛。 一夜无话,次晨起来,两人方才出了帐子,便见得阔连吊着肩膀,另一只手则牵着数匹马,快步走了过来。 殷错手里端着两碗马奶酒和乳酪,见状不由得脸露异色,阔连便道:“那些死掉追兵的坐骑就在边上,没有跑远,我便过去将他们找了回来。军马脚程快,这里离克图塔不远,三四日就能到。” 阿术真点了点头,朝阔连道:“你给我们两匹马就成,我和殷错去天山。” 阔连此时更是震惊,道:“你不同我一道去克图塔?” “我送殷错去天山寻他师叔,”阿术真道,“倘若他无碍,我便回来克图塔寻你。” 阔连更是惊异不已,他为人本就精明练达,眼下听得阿术真如此说道,如何又猜不出他与殷错之间的关系。在金乌教圣灵宗的教规之中,男子间颠倒阴阳之事固然也是有罪,虽不若杀生、奸淫等重孽,却也是被视之为十分蒙羞之事,但漠北之中有此嗜好者却也不在少数,白狄等部的诸般贵族王公中亦有不少人喜爱豢养美貌少年作为侍从,平日也作泄欲之用。倘若这些人一并要罚,只怕是罚不过来,故而若非有人面刺至于圣火殿中,各部的赫拉海与伽玉女贞平日里也并不多加理会。 故而阔连此惊,倒也并非是至今方知阿术真有此恶习,毕竟昔年涅刺合汗在时,便养过不少美貌侍从,且兴致来时,还会赏赐几名标致的给阿术真,而阿术真一向也无甚相好姑娘,反倒时常与美貌少年厮混,故而他早就知道阿术真是生来便好男风,只是他却万万没想到,阿术真有朝一日竟而会同一个汉人男子相好,且眼下看来他还并非是原先时的纵乐轻亵之态,而是当真有情义在其间。 阔连心下暗自摇头,脸上却并不显露出来,只是点了点头,挑了两匹毛色尚好的马匹,将缰绳交于阿术真,然后问道:“那你们此行前去天山,若非跟我一道去克图塔,那便只能绕路去山戎人的地界。但眼下山戎人也已效忠乌尔忽,如今谁都知道乌尔忽想要殷错首级,这在荒山野外赶路倒也罢了,但你们想要去西疆,必然是从山戎的都城中过路,这城中之人摩肩接踵的,你们二人如何又能改头换面,教旁人全然不察?到时候山戎人发觉了,在城中埋下伏兵,岂非成了瓮中捉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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