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羊走过来,拈起左边的糯米圆子,教祁听鸿张嘴吃了,自己吃了右边一颗,笑道:“核桃酪熬得真不错,和宫里的一样。” 祁听鸿叫苦道:“我难过得要死了,你为什么一点不在意?” 句羊仍然笑道:“我难过也没有用。”祁听鸿吸吸鼻子不响。 快要入冬了,北方到冬天,和南方完全不同。南方冬天湿冷,漫天是云;北方干冷,天清如水,在满月以外,还有无穷多星子,“恒河沙数”,明明灭灭。句羊说:“早点回去睡吧。” 祁听鸿闷闷地说:“不要。” 句羊从他背后凑过来,吹灭油灯。灯灭的一刹那,火焰窜起来,照亮句羊微微上翘的嘴角。祁听鸿烦恼不已,想:“有啥好笑的。” 床边传来衣服摩擦的声音,响了一阵,句羊脱去外袍,躺到床上。祁听鸿想了想,同样脱掉外衣,爬到床边。 句羊背对着他,说话声音带笑,道:“你要留在这么?” 祁听鸿把手臂伸过来,环过他的腰,扣在他胸膛底下,低低应了一声。今天句羊跑来跑去,出了一身大汗,而他又爱干净,绝对忍受不了。所以睡前他跑去院里冲井水,身上凉冰冰的,摸起来很舒服。 句羊说:“要是一会儿‘月中散’发作了,你怎么办?” 祁听鸿说:“我陪你。”句羊说:“那要是我忍不住了,发起疯来,怎么办?” 祁听鸿手臂收紧,说道:“有什么怎么办,我又不是打不过。” 句羊笑得浑身都在抖,祁听鸿说:“真讨厌,不好笑吧。”句羊说:“我很高兴。” 接近子时,祁听鸿根本睡不着,甚至眼睛都不敢闭上。不晓得过了多长时间,句羊呼吸渐渐匀净,居然睡熟了。祁听鸿想:“先睡一会也好。” 又过了一个时辰,他觉得不对了,把句羊摇醒。句羊迷迷糊糊睁开双眼,祁听鸿按着他肩膀,质问道:“有没有哪里难受?” 句羊答道:“没有。” 祁听鸿气不打一处来,又问:“什么时候解的毒?” 句羊老实道:“没猜错的话,我来的那天晚上,黎前辈就把毒性全解了。” 祁听鸿照床板上狠狠打了一拳,说:“你们两个合伙骗我?” 句羊缩了缩,说:“我只是猜的。黎前辈大概也没想骗你,他只是……” 祁听鸿死死盯着他,重复道:“他只是?”句羊道:“他只是爱开玩笑,是想骗我玩。” 祁听鸿叫道:“好呀!最后只骗到我一个人。你明明猜到了,还故意帮着他,跑来跑去,看我着急。” 句羊辩解道:“我哪有这样坏。” 祁听鸿道:“你是怎样坏?” 句羊说:“他是你看重的好朋友,所以我乐意讨他开心。”想想又说:“而且他叫我跑腿,是希望我多动动,伤能好得快一点。” 祁听鸿犹不解气,恨恨地道:“看我急成这样,有意思吧。” 句羊居然点了点头,说道:“你在意我,我心里肯定是高兴的。” 祁听鸿一边着恼,一边有点说不出的悸动。身上失掉所有力气,把句羊当作垫子,趴在他身上,郁闷道:“好吧,你没有事,我也很高兴。” 他故意这么说,其实是在激句羊。句羊果真愧疚发作,长臂一揽,把他紧紧抱进怀里。 这夜以后,三就黎成天讲笑话,到处跟人说:“有天神剑偷我两个糯米圆子。”祁听鸿一开始恼羞成怒,后来脸皮厚了,视若无睹。 醉春意楼一派太平气象,过完秋天,一直到冬至,不仅片雪卫没有来找麻烦,就连对街卖点心的李方伯,也再没来闹事。三就黎说:“句兄,他们是不是不要你了?” 谁知句羊是全天下脾气最好之人,油盐不进,逆来顺受,怎么讲都不生气。非要逗他,最后只有自讨没趣。也因为能让三就黎吃瘪,金贵对他喜欢得不得了。 正当大家热热闹闹,准备过冬之时,谁也没有料到,一朵阴云,已经悄然在明王寺上空聚结。 冬至当日,护城河沿岸大设集市,游人如织,穿戴新衣新帽,盛况堪比旧都金陵。杂耍班子、戏班子,也都搭起草台,敲锣打鼓,表演吞剑、吐火、《白蛇记》《沉香亭》《赵贞女蔡二郎》。祁听鸿非要拉着句羊来看。单皮鼓、大小锣齐响,谁说话都听不清。祁听鸿说:“上次元宵节,我就想跟你出来看这个。” 台上正演到雷劈蔡伯喈,锣鼓撼天动地,底下观众也群情激奋,句羊听不清了,侧耳过来说:“什么?” 祁听鸿大叫道:“我说,我早想跟你出来玩!” 句羊也叫道:“听不清!”祁听鸿只好又拉着他,挤出人潮,离闹市远远的。刚要继续讲话,他突然瞪圆眼睛,指着官道,叫道:“有人!有人过来了!” 句羊心道:“这里铺天盖地全是人。”回头一看,官道上一人一马,不知怎么回事,发疯一样朝人群冲来。 要是任他撞进人群里,非得踩死许多百姓不可。祁听鸿不及思考,一把扯掉碍事的披风,扔进句羊怀里。句羊朝他喊:“小心点!” 祁听鸿足尖一点,朝那疯马掠去。跑到近处,他抢上几步,和那疯马并驾齐驱。电光石火之间,祁听鸿手腕翻转,把那乘客的缰绳夺过来,生生拉住马匹。 这么硬扯极容易把手腕扯断。但祁听鸿害怕马踩伤行人,等不得了,运起真气,头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落下。僵持半晌,疯马口吐白沫,马身轰然倒地,马上那人也滚落下来。 祁听鸿放开缰绳,去探那乘客呼吸。他手腕已经勒肿了,原本站定的地方也踩出一寸深的脚印。句羊跑过来看,说:“马腿断了。” 马腿折断,这匹马也活不了了。祁听鸿皱着眉头,把那乘客翻过来。 那乘客外衣底下居然穿了一件轻甲, 手臂、大腿都中有箭伤,血污浸透外袍,整个人只剩微弱的呼吸。但好在他只是比较虚弱,没有要命的伤口,意识也还算清醒。 见到有人救他,乘客嘴唇颤抖,喃喃地重复什么。锣鼓声太大,听不真切。祁听鸿只好俯下身,凑近了去听。 只听他说的四个字是:“醉春意楼。”
第53章 湘灵鼓瑟(一) 武林盟众人围坐一圈,等到三更,骑马那人才幽幽醒转了。第一句话便问:“这是哪里?” 祁听鸿道:“这就是醉春意楼。你要找谁?” 那人皱眉想了一会,说:“我要找的人叫齐万飞。” 这称呼颇是耐人寻味。齐万飞一代名侠,在江湖上德高望重,不论黑道白道,往往都尊称他“齐盟主”。此人却大喇喇叫“齐万飞”,不知是甚么来头。 齐万飞应道:“在下就是齐万飞。”那人环视一圈,说:“叫他们出去。” 商谈良久,齐万飞从屋里出来,神情凝重不已。三就黎问:“这厮是哪里来的?” 齐万飞不答,把众人召集起来,唯独避开句羊。祁听鸿心里隐约有点预感。果不其然,齐万飞道:“这人是建文帝派来的。” 楼漠皱眉道:“他身上尽是箭伤,怎么回事?” 齐万飞说道:“这就是他来的目的了。诸位还记得单先生么?” 单先生就是先前给建文出谋划策的军师,众人都是见过的。齐万飞道:“单先生被燕王抓去,把明王寺位置供了出来,如今燕王派了羽林左卫一千人,把山脚团团围起来了。” 默然半晌,楼漠道:“是想让我们怎么办呢?” 大家心中都是这个疑问。武林盟众人功夫虽高,平时以一当十,不在话下,但若对付真正训练有素的军队,却难有什么作为。 齐万飞长长叹了一声,说道:“建文明王寺中,约有二百手下。围困在山上半个月,已经弹尽粮绝。他先后派了五人报信,只有这人逃出来了。” “二百个人,”楼漠沉吟道,“二百人没法突围么?” 齐万飞道:“燕王手下的军队,你也知道。要保得建文毫发无伤,的确是难事。” 要是只有建文帝被困,或许还能派两个武功特别高强之人,夜里神不知鬼不觉,绕开禁军,把他带出来。但要带着二百来人一同突围,就非得和禁军正面对阵不可。 楼漠转过头,犹豫不决,胡竹微微笑道:“我都听大寨主的。” 听见这句话,楼漠下定决心,说道:“再给我一天时间,我和弟兄们讲清楚。” 这两年来,洞庭三十六寨因发展白道生意,经常往返于燕、楚,势力也逐渐扩大了。翌日一大早,祁听鸿被楼下人声吵醒。推窗望下去,院子里已经来了好几条彪形大汉,每人在额上扎一条红布。 句羊同样睡醒了,凑过来说:“这是楼寨主手下?” 祁听鸿道:“是吧。”句羊又问:“建文给围起来了吧?” 祁听鸿立马转过头,狐疑地看着他。句羊大笑,说:“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围了建文。” 祁听鸿故意问:“真不是你?” 句羊却收起笑容,正色道:“武林盟要去救他,是不是?” 这是个问句,但句羊说得很笃定。祁听鸿只好点点头。句羊又问:“你呢?你去不去?” 虽说并没有人要他去,祁听鸿却觉得,自己是非去不可的。武林盟里属他武功最好,算是一个助力。再者他没去国子监念书,赋闲很久了,不想显得太没用。 眼看祁听鸿又点点头,句羊叹道: “我是劝你不要去,最好楼寨主也不要去。如果非去不可,碰到紧急关头,把他丢在那里就是,自己保重性命。” 祁听鸿咯咯一笑,说:“那怎么行。答应救别人,却把别人丢在那里?”又开玩笑道:“这是片雪卫指挥使说的话?” 句羊道:“这是句羊说的话。” 祁听鸿有点好奇,问:“为什么?有啥内情?” 句羊道:“我不懂内情,但我比较懂陛下。” 但若他们真不去救驾,建文帝就是死路一条了。祁听鸿穿好外衣,站在楼梯顶上,正好看见楼下堂屋里,楼漠、胡竹一坐一站。胡竹正给她画眉毛。 祁听鸿面皮一热,心想:“干吗不躲在屋里画,跑来堂屋画。”一时不敢下楼。 画完了,楼漠问:“怎么样?”胡竹诚实道:“我手抖了一下,有点歪。” 楼漠拿起铜镜看了一眼,骂道:“呆子,说好看不就得了。” 胡竹道:“寨主什么时候都好看。”楼漠又嗔道:“真是个呆子。” 祁听鸿想:“楼寨主平常总是英武豪放,想不到也有儿女情长的时候。” 见到祁听鸿站在楼梯上,楼漠大大方方招呼:“神剑来了!”胡竹却吓得摔了眉笔。祁听鸿忙道:“我啥也没看见。” 这句话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胡竹恨不得躲到柜台后面,楼漠却说:“看就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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