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全今日心绪几经波折,但眼下一场欢喜又失落了空,仍不由得怅然若失,竟觉得耳边轻呼而过的风声也像极了悲鸣。 他强打起精神,朝着两位士兵道了一声谢,沿着来时的路缓缓走了回去,一路上望着那地上零零散散的落叶。那画面晃晃荡荡的,在眼前飘忽。 半夜,从四面八方的远处传来浑重的钟声。 问全猛地睁开双目。在黑暗中坐直起来,凝心默数。一,二,三…… 三下,是太皇和太后的薨礼。他抓紧手下的被子,萧璒与先后早已西去,这钟声又是为谁而响? 正想着,窗外却突然透进微微橙红的光亮。整个承天寺都在钟声响起不久后就燃起了烛火。此处院子不算偏僻,问全还能听得见隔着院墙传来断断续续不停地忙碌的脚步声。这一切都昭示着今晚的不平静。 过了一会儿,承天寺中也响起了钟声,但远远不止三下。钟声一直持续到连问全对面的尘境也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才缓缓停下。 “发生什么事了?”尘境揉着眼睛,迷迷糊糊问。 问全神色严肃,沉声道:“宫中有贵人薨了。” 他说着穿鞋下床,摸着黑将桌子上的烛火点亮,火光映照出他肃重的脸。 “什么?” 尘境惊呼,从床上跳下来,鞋也不穿就跑到窗边,推窗往外面张望,只见承天寺大大小小的佛堂中皆是灯火通明。 佛声渐起,缓缓响彻了整个承天寺。 尘境回过神来,难得地露出与平日尽不相同的尘境性子出来。 “阿弥陀佛。看来是太皇西去了。”他道。 问全想起自己找不到的赵府,问道:“太皇是?” 尘境有些惊异地望了他一眼,似乎没想到他不知道太皇是谁。 “问全施主不知道。皇上还未光复皇室之时就伪装身份,暂居太皇府下。后来皇上登基之后,就直接将当时还是将军的太皇迎进了宫中,以父之礼厚待太皇。” 尘境都说到这里,问全如何还能不知道今夜到底是何人西逝。 “赵厉将军……”他艰难地从口中缓缓道出这几个字,忽觉悲从中来,无语凝噎。 犹记当年赵远自赵府离开时,仍是意气风发、精强力壮的模样。未曾想那竟是问全与他相见的最后一面。 尘境听到他说的几个字,忙压低了声音:“嘘,问全施主怎可直呼太皇名讳?” 故人西辞,问全悲酸交加,朝尘境微微点头,却不知如何回他的话语。 他恍惚着推开门走到院中,抬头望了低压压的暗沉的夜色。不见一颗星辰,黑得让人透不过气。 而此时在承天寺几十里开外的行宫中,遍体乌黑的马车急驶而出,直奔皇宫。 车厢中着一身黑衣的帝王凝视着眼前虚无的漆黑,不发一语。马车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在偌大的天地间像一个孤寂前行的黑点。 陈境以为问全只是出去看看,谁知在房中坐了许久也不见问全回来,这才走到门边一看,却见院中空无一人。 承天寺佛堂中早已肃穆诵经已久。太皇名望之高,在这承天寺中同样如此。闭目凝神为太皇超度的僧侣们丝毫没有留意到另外一人的进入。 长发未来得及束起的男子在秋夜的佛堂中,一直跟随着僧侣们直到天亮才离开。
第48章 入宫 大殇之后惯例应有大赦,但萧远麟登基后一年内便平定了边境战乱,又在这三年间严修政法,百姓安居乐业、温饱不愁,故而这三年来牢狱越来越闲置下来了。 天牢中,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且面黄肌瘦,憔悴得让人瞧不出他原本模样的囚犯四肢着地,毫无目的地在地上爬动。一旦有人走过,他便快速地跑到栅栏前,朝着来往的人呲牙咧嘴,任凭口水从嘴角滴落。 两个狱卒提着酒壶从他面前走过,对他这副模样早已见怪不怪,看着他的目光甚至还带上了几分同情。 “可怜呐,谁能想到他竟然会变成今天这样。”狱卒长吁短叹。 他的同伴也是有几分同情,摇了摇头,说道:“过两日就要大赦,也不知道皇上会不会把他给放了。 “皇上怎么可能放了他,你不知道他是怎么进来的吗?” …… 两人渐行渐远,暗沉的天牢又寂静下来。 尘境一大早便在那里忙着收拾东西,一边收拾还一边不停絮絮叨叨,跟问全念叨着他和师父是怎么相识的,他又是怎么进入佛门的,到现在嘴巴就没停过。 反观问全倒是和他完全相对的极端。问全盘腿坐在床榻上,只是静静地听着尘境说个不停,偶尔才会简单的吐出一两个词应答尘境一声。不若如此,只怕尘境快觉得自己是在跟空气讲话了。 尘境说得口渴了,终于停下来,走到桌子旁,一连好几杯茶下肚。 问全看着他,眸光一闪。忆起当年,他还在私塾当宋夫子的时候,那渔村中的男孩多数都是如尘境这般模样。 几人聚在一起喝茶吃饭,萧远麟永远都是其中最格格不入的那一个。他那时候年纪尚小,做起事来却有条不紊,连着喝茶也是闻看品一步不落。 这番动作若是旁人做起来,不讲究虚礼的渔村人只觉得冗繁,但到了萧远麟身上却格外赏心悦目。问全总爱看他在一群人中沉静得不像小孩的模样。 但这模样,竟也已经是十几年前的回忆。 问全的目光黯淡下来,眼底闪过一抹痛楚。 “问全施主,你不开心?”尘境不知何时凑到了问全跟前。 他看似纯真无邪,实则有一颗七窍玲珑心,能够轻易的洞察到身旁人的情绪变动。 问全暗叹他确实是有一颗佛心,反问:“小师父的行李可都收拾好了?” 今日一早便有人来传话,道今日午时便要将他们这一行人接入宫中去,只是到底是要做什么,却还是一直都未曾提及。 那日听士兵讲萧远麟近几日都不会在宫中,但问全知道萧远麟身在何处,都绝不会不赶回来见赵厉最后一面。 若是入宫,问全便能直接寻机,直言想求见萧远麟即可。三年来的期盼终于在此刻见到曙光,问全心潮何不激荡。 只是赵厉前几日驾鹤西去,彼时哀思与此刻的欢喜交杂在一起,问全却越发不自控地总会想起往日的岁月来了。 尘境这几日相处下来,也看出问全颇多心事。他善解人意地顺着问全的话移开话题,道:“我收拾得差不多了。待进入宫中,我一定要把问全施主引荐给我师父认识,我觉得你的性情和我师父好像啊。” “像在何处?”问全问。 尘境思索了片刻,道:“具体哪里像我也说不上来,等问全施主见到了就知道了。” 一群和尚,再算上问全一个还俗之人,一路上将佛家经书论了个遍,便不知不觉就到了皇宫之中。 皇宫与问全三年前来时无有不同。只是因了这宫中主宰者的转变,落在世人眼中,一切的金碧辉煌、锦绣艳丽便从以往的权势腐臭变成了如今的德配芳馨。 和尚们还未曾见过皇宫。但除了尘境探头探脑地一直四处张望不停之外,剩下几人却都秉持着一副沉稳平静的模样。但他们略带惊艳的目光中却泄露出对这宫中景象的惊叹。 不知是谁起了头,借着对着所见宫殿气势恢宏的惊叹,颂扬起了当今圣上的圣明功绩,然后一路上便不停地听到了类似的发言。 问全却并不包括在其中。一路走来,他的目光不断地从触及到的人物身上停留又掠过。他企图从中寻找出能够让自己快速地见到萧远麟的人,但却无一所获。 直到他所在的队伍突如其来地对萧远麟赞颂不已,问全才将心思从周围路过的宫侍身上收了回来。他双耳灌满周遭人对萧远麟的溢美之词,却丝毫不觉得发腻。 这些话自他出发一路进入京城,便不知在路上听过多少男女老少、官民庶士说过了。但问全从不嫌这样的话多。他渴望在这重复的话语当中追寻出那个他未曾见过的萧远麟的帝王模样。在这一日如隔三秋的漫长等待中,问全便在深夜想起这些话语来,缓解自己的相思之苦。 他听得入了神,和尚们的纷论却突然停止下来。 他们此行的目的地已经到达。问全回神望去,却愣了一下。 在这皇宫之中,竟建了一座寺庙。而且这寺庙虽没有承天寺的四分之一大,在外观上看来却和承天寺别无差别。 其余几个和尚也有些意外,几人中响起了一些私语。 “几位师父日后便住在这里面,房间几位师父看着挑即可。日后皇上有其他吩咐,奴才会再转告几位师父的。”领着他们进来的李公公道。 他不论是话语间还是姿态上都做足了礼待之意,不似作假。 “奴才还有其他事情要处理,几位师父请自便吧。” “诶,等等。”尘境喊住他。“那以前进来的那些和尚呢?” 李公公低着眉顺着眼,“回这位师父的话,以前的几位师父早在年前就被皇上尽数遣散回原籍了。” 尘境愣住,磕磕巴巴地说:“那、那……” “师父要是没别的事,奴才先行告退了。”李公公领着人转身离开。 尘境十分委屈地皱起脸,伸手去拉问全的衣袖。 “那我师父岂不是早就回去了,早知道我还出来干什么,乖乖在这里等着他不就好了。” 问全低头去看被他拉住的袖子,顺着陆陆续续自行进入庙里的几位和尚往前走了一步,不着痕迹地将被抓住的布料从尘境手里抽了出来。 他只是不习惯除了萧远麟以外的人,以这样令他熟悉的方式拉着他。 “既来之则安之。”问全道,“小师父若想回去,待见到皇上之时,不妨向皇上直言。” 尘境眼眸一亮。也是。他蹦蹦跳跳地跟在问前身后,“不知道师父自己在寺里想不想我。” 他一路叽叽喳喳的,问全早就习惯了他这副模样,两人一前一后一动一静,随意挑了一间房门敞开、未曾有人入住的禅房走了进去。 尘境说个不停,根本没有留意到走在他前面的问全在踏进房里的第一步,便突然停了下来。他撞上问全的后背,连忙后退一步。 “怎么了?”尘境问。 他绕到问全身侧,想看看发生了什么,却发现问全直直地凝视着正前方,目光中饱含着眷恋与悲戚。 他尚且年幼经事少,不懂得这样的目光意味着什么。尘境顺着问全的目光看去,见正对着他们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 那画像上的人尘境见过,就是在承天寺只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便离开了的萧远麟。 淡黄色的罗纹纸上,面容英俊的皇上身着黑色的龙袍站在九尺新台上,背对着身后的龙椅,居高临下地睥视着脚下跪伏的群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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