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下摆着木桌和锦墩,桌上还有一局残棋。 “周老大人,”裴玉恭谨地拱手行礼,“久仰老大人清名,能得您邀见,是晚生的荣幸。” 眼前这人,正是两朝首辅,当朝国丈,门生遍天下的阁老周延光。 虽然周阁老已经乞骸骨,但是他的势力却从未退出朝堂。 这一点,在场的两人都十分清楚。 “你的师父与我是同期的状元与榜眼,又曾同朝为官,本该互为知己才是,只是我们二人政见不同,到底也未能有机会好好坐下来喝杯茶,对弈一局。”周延光坐下后,对着裴玉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裴玉跟着入座,闻言笑道:“师父也曾多次与我提起过您,他说你们二人虽于朝政要务多有分歧,但您二位都是大公无私的人,他敬重您是个心怀天下的人,更是与我讲过您当年为断绝官员尸位素餐而推行的考行十法,令朝堂上下贪官污吏闻风丧胆。” 虽然自己收受冰敬火炭的时候从不手软,但裴玉夸起周延光来,也丝毫不觉脸红。 周延光闻言,不觉苦笑一声:“当初推行此法之时,你师父曾提醒我,此法严苛,恐会让官场众人越发虚耗,在政绩上弄虚作假。只是当时我不以为意,却没想到到底是我太过年轻,没有意识到人性的贪婪,是任何严刑峻法都挡不住的。” 裴玉安静地听着周延光的话,同时用旁边的锦帕握住铜壶的手柄,给对面的周延光倒了杯煮好的茶,双手奉至周延光面前。 见裴玉没有给自己倒茶,周延光不觉笑了一声:“知道你不喜欢用别人用过的东西,这套茶具是新的,无人用过。” 裴玉含蓄一笑:“多谢大人体恤。” 便顺手也给自己斟了一杯茶。 “说起来,你师父当年倒是想要除弊革新,上奏圣人,提出了个改恩荫科举、改职田分配、改税收兵役的三推法,”说到这里,他也笑了一声,灰翳的眼睛里蓦然透出阵极亮的光,“只可惜他这上表陈书才递至圣人手中,便遭百官弹劾,后来又遇上乙亥年的宫闱大火,他便心灰意冷,归隐旃台了。” 裴玉喝了口茶,轻笑道:“此事我也略有耳闻。师父后来说,到底是三推法太过激进,一出手便奔着皇亲国戚和文武百官的根本利益去,被他们联手抵制也不奇怪。” 周延光闻言,眯着眼睛打量了裴玉片刻,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你这晚辈活得通透,倒是颇得你师父的遗风。可惜他看得太过通透,反倒误了自己。” 裴玉微微一笑:“阁老谬赞,晚辈愧不敢当。只是不知今日召来晚辈,有何指教?” “春水煎茶,梨花堆雪,老夫不过是邀请你来赏花饮茶、闲聊下棋罢了。”周延光笑望着裴玉,“你会下棋么?” 裴玉谦虚道:“粗通而已。” “不必自谦,”周延光把黑色的棋盒推到裴玉面前,“你师父是个下棋的好手,你既然传承了他的衣钵,棋艺自然是不会差的。” 裴玉:“……” 眼看着周延光落下一子后,裴玉沉思片刻后也跟着落子。 周延光盯着他落子的位置发了会儿呆,试探性地又落了一子。 裴玉紧随其后下子。 如是几回,残局中,黑子的败局初显。 周延光无语地又落下一子,看来裴玉说自己粗通下棋的确不是自谦。 裴玉微微勾起嘴角,轻轻摆弄着指间的墨玉棋子,却迟迟不落下:“阁老恕罪,晚辈的确不是风雅之人,赏花饮茶也不是我这样的人该做的事。打打杀杀、刀口舔血才是我的生活。所以,若是您无事,晚辈就先告辞了。” 周延光深吸了口气,苦笑一声:“是老夫自专了。罢了,今日请小裴大人过来,的确是有事相求。” 裴玉不动声色地拱拱手:“大人您说来听听。” “三皇子中毒一事……”周延光盯着裴玉的表情,斟酌道,“事关重大。” “此事的确干系重大,故而陛下才请了总教头和高督主联手查案。”裴玉微笑着打断了周延光的话。 周延光微微勾起嘴角,老神在在道:“小裴大人放心,老夫不是要插手此事。” “那是?”裴玉挑眉反问。 周延光不答反问:“小裴大人可知,老夫为何虽不在朝中,却依旧能得知朝中的风吹草动?” 裴玉看着几片梨花飘落进茶杯中,轻轻地晃了晃杯子,微微一笑道:“阁老您瞧,这院中的古树已经有数百年树龄,今春不见抽芽,眼见像是枯死了,但是谁能知道,它藏在泥土之下的根系已经绵延到何处去了呢?” 周延光大笑几声:“你这小子,当真有趣。只是你看得见地面上的枯树,猜得到地底下的根系,怎么就不知道树大根深,却也有多少生灵依附这大树而活的道理?” 裴玉不语。 周延光笑眯眯地指着那树上的几处鸟巢:“你瞧瞧那些在树上筑巢的鸟窝,还有依附大树而生的藤蔓,甚至于那些靠着大树的庇护成长起来的其他小树。就算是大树已经枯死,他们也不会允许大树倒下,因为大树一旦倒下,他们势必受到牵连。” 裴玉漫不经心地看着在鸟巢里叽叽喳喳的鸟雀:“乌合之众聚在一起,便也成为党朋之势。那大树原本给他们提供庇护,自然也受到了他们的供奉,最终不免被他们的利益而绑架,说到底,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他们都是合为利,散为利罢了。” 周延光自己也是受益者,如今想要撇清干系,怎么可能? “哈哈,你说的自然也在理。”周延光眯着眼睛,轻轻点了点头,“这桩案子,哪怕不是我和皇后授意,到底也是有人借着我们的名号出手。陛下迟迟不肯定下太子人选,朝中人心动荡也是在所难免。” “阁老放心,我相信,陈大人和高……” “裴大人不必掩藏了,”周延光看着裴玉,笑着摇摇头,“我服侍今上十余年,对他还是有基本的了解的。陛下性格多疑,凡事又喜欢做两手准备。他不会单纯地相信陈玄德和高振,一定会暗中再派信任的人去查。” 裴玉不置可否。 “我请裴大人来,只是希望你能查清此案再做定论,不要放过真正的凶手。我的女儿我了解,她断然不会为了权势去伤害旁人。”周延光甚至自己起身,为裴玉续满杯中茶水,“如今朝野上下流言不断,都说此事皇后才是幕后主使……世人愚昧,人云亦云者众,唯有真相才能安定朝堂。” 说到这里,他又停顿了片刻。 裴玉耐着性子等他把未尽之言说完。 然而周延光沉默了许久之后,又无奈地摆摆手:“罢了,罢了。” 诚如裴玉所言,就算主使者不是他和皇后,但若是被查出是为了扶持大皇子上位,他们一派也难逃干系。 “多谢阁老相邀,这里的茶水很好。”裴玉起身,轻轻地将指间黑子落在棋盘上的一处空位,“晚辈,先告辞了。” 看着裴玉转身离去的背影,周延光躺回椅背,笑着摇了摇头。 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棋盘上,神情错愕,又反复地盯着棋盘看了几次。 就是裴玉那轻描淡写的一处落子,竟然将黑子又盘活了。 周延光愣了片刻,随后忍不住低笑几声:“臭小子,不愿意陪老人家下棋就直说,一点儿耐心也没有。” 的确是那个老家伙能教出来的弟子。 作者有话说: 感谢在2022-02-0622:00:07~2022-02-0715:33:20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M3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第29章 拨云撩雨 裴玉从玄妙观回府,已过午时。 他刚刚跨进府邸大门,门房就迎上来告诉他,有一位贵客递了名帖求见,只是裴玉不在府上,那人便回去了,不过倒是留下了一堆拜礼,现已入了库房。 “名帖拿来。”裴玉边走边道。 门房递上名帖,裴玉扫了一眼:“这个……陶浩元,沧州来的粮商?” “正是。”门房颔首道。 裴玉放慢了脚步,这个名字听上去有几分耳熟。 他略一思索,很快便凭借着过目不忘的记忆想起这个人来。 上次寒食节,他去总教头家中拜访,正好遇到一个想要登门送礼却被阻拦在门外的人。 那时候他依稀听得那人自我介绍的时候提到这个名字。 只是,既是粮商,为何非要求拜到锦衣卫头上,即使是在陈玄德那里碰了个不软不硬的钉子,还是又执着地转而来裴玉的码头烧香? 要知道,锦衣卫分管的事务中,可不包括税收粮米。 这不是明晃晃的烧香进错了庙门么? 除非是,这个陶浩元还有别的麻烦在身,想要寻求个护身符,所以才百折不挠地想要在锦衣卫这边寻摸个门路? 裴玉在心里思考了片刻,脚下一转,拐到了府上的库房:“他可曾说了为何要送礼么?” 门房摇摇头:“他说希望有一日能当面向爷您请安,这些礼物只是他的一些小心意。” 库房门被打开,那些拜礼便放在最外头的架子上,上面还端端正正地摆着一张礼单。 “翡翠观音像一座、金丝玉佩环两双、镶金红玛瑙杯一对……”裴玉盯着那密密麻麻的礼单瞧了片刻,冷笑着勾起嘴角,“这个陶浩元,遇上的事儿可不是小事。” “那……”门房小心翼翼地打量着裴玉的表情。 “下次若我在府上,他来就把他请进来吧。”裴玉漫不经心地丢开手中礼单,也没有再多看一眼这间堆满了奇珍异宝的库房,转身就走了。 秦嬷嬷和两个春澜夏锦已经备好午饭,都是裴玉喜欢的菜肴。 裴玉接过夏锦递过来的锦帕擦了擦手,就开始坐下用餐。 才吃了没多久,外头又有人进来递话,说是有个叫花二的男子求见。 “花二?”裴玉挑眉,“请他进来吧。” 他很想知道,花辞镜这个时候来找他做什么。 很快,花辞镜便悠然自得的进了大厅,顺手将肩头上的一个包袱扔在地上。 他虽然简单地化了妆易了容,但是裴玉还是一眼就看穿了他的伪装。 裴玉挥手,示意其余人退下。 花辞镜含笑目送春澜夏锦离开,那温柔如水的目光看得两个小丫头都有些赧然。 “咳咳。”裴玉面无表情地咳嗽了一声。 花辞镜嘿嘿一笑:“你府上这两个丫头倒是不错。” 单论姿色,虽不算绝品,却也是上品。 “找我有事?”裴玉放下筷子问。 花辞镜微微收敛了脸上戏谑的笑意:“之前我赠与陈贵妃的保养秘方让她很满意,故而早上又派人将我请入宫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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