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望喃喃道:“你一向记得我,对不对?” 持盈就知道这么两件事,但事已至此,他绝对不可能问“我应该记得你什么吗”,只能点头。 宗望的刀仍然不动,持盈从地上站起来,犹疑地伸手,去扶刀柄,宗望看了他一眼,持盈把刀柄拿了下来。 宗望松手。 刀“咣当”一声掉到了地上。 持盈真的记得他吗?他不知道,但他愿意相信。 这世上最智慧、最富有的人,梦想中神祗一样的天子,正在请求他的容情。童年时所有听到的,关于这位天子的的描述都具象化了,海东青捉来的天鹅,天鹅的嗉子里,美丽的东珠,就缝在他的衣裙上。 持盈松出一口气,对宗望说:“请郎君留他一条性命,放他回去,与我儿分说吧。” 宗望回过神来:“还有什么可说的?” 持盈道:“郎君向我儿提出的要求,我已经知道了,恐怕真的无法达成,郎君是真心想要放我回去吗?” 宗望不说话,如果赵煊真能满足他的要求,他说不定真会放持盈走。 他拿到那些赎金,灭亡宋国,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到时候持盈不还是他的吗? 可赵煊拿不出,除非他现在挖到一座金山,可就算挖到金山,天底下又有谁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来营救一个多余的父亲? 他在持盈醒来之前,先下手一步颁布废帝的诏书,为的就是让持盈灭绝回去的可能,灭绝两国坐上谈判桌的可能性。赵煊如果承认持盈在他这里,那就是承认废帝诏书的真实性;而不承认——就无法谈判! 宗望愉悦地回复他:“你知道就好。” 今天是他第一次见到持盈的面容,从房间里冲出来的,惶恐、脆弱的美人。 这片丰饶而脆弱土地的,具象的化身。 持盈点了点头,甚至没有歇斯底里,他回不去家了,要怎么办?能怎么办? 难道这一切不是报应吗? 他甚至有一霎那想起了蔡瑢,蔡瑢死在西南,他要归于东北,天高海阔,山长水远——善有所报,恶有所偿,乐不可极,极乐成哀! 这一切不都是报应吗? “我治国失德,天下怨尤,今日甘受斧钺,远朝尔国……但这些都是我曾用之物,我儿送来,以解我困乏,请郎君容留他的一片孝心吧。” 宗望十分讨厌赵煊,这位朝令夕改的,甚至还在后方给他作乱,和宗磐通信的皇帝。 可持盈的声音轻轻的,哀怜。 他想赵煊有什么好呢?他拥有一半的天下,现在我也拥有了一半的天下,我哪里比不上他呢:“孝心?我看,他的孝心可不怎么值钱。” 他指了指旁边的衣箱:“在他眼里,你只值得这样一点金子。” 宗望给他开出了五百万两黄金的高价,那赵煊开了多少呢? 持盈将目光投向那几个箱子,他走上前去,掀开了其中的一个,黄金被放在樟木的箱子里,整整齐齐。 宗望的声音就响在他背后。 “一百五十斤,在他眼里,你只有这样的分量。” 一百五十斤。黄金。 持盈用手去抚摸这些灿烂的黄金,黄金那么耀眼,也闪亮不过那天的月亮。 他退位给赵煊,赵煊死也不肯接受,跑出了福宁殿,持盈在坤宁殿里找到了他。 他们两个抱在一起,持盈摸着赵煊的脸,让他和他说说话。 辰君,你要怎么样才肯即位呢? 如果我被金人掳走了,爹爹愿意救我吗? 我会的,我一定会的。 爹爹愿意付出多大的代价呢? 爹爹用纯金打一个和你一样高,一样大的人,给他们送过去,把你换回来,好不好? 好不好? 言犹在耳。 这些黄金去掉损耗以后,不是刚好可以搭建一个,和持盈差不多重的金人吗? ——我也会,我打一个和你一样大的金人送过去,请你见证我的心,我一定、一定会把你救回来的。 他给赵煊的承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然而赵煊还给他的,是真的。 持盈靠在一张长几子上,他有些脱力,有些麻木地出神。 他想赵煊究竟爱自己的什么呢? 他后悔起来,如果他不和赵煊做下这样悖伦的事情,赵煊会不会少为难一些? 如果他仅仅只是赵煊的父亲,仅仅只是赵煊皇位的威胁者的话,事情就不会这么难办了。可他的手,只会一遍一遍地抚摸这些黄金,他想我绝不要死,如果我死了,如果我死了! 那我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他滚,让五天以后再来见我,不要烦我……他决不要这样的告别! 宗望最后还是同意了这些东西留下。 器皿、衣服、钱财,像流水一样被搬运到持盈的院落和房间里面去,他留下杨均的命,要他去告诉赵煊,要么达成他的要求,要么—— 如果你还敢再和宗磐通信,加速和议议程的话,我就就地拔营,回国去了。 你的父亲也要跟着我一起,一起走。 人潮褪去,持盈站着发呆,一低头,却看到自己腰上多出了一双手。 宗望微笑道:“我忽然有点期待赵煊和宗磐继续通信了。” 持盈沉默。 “那我就把你带回去,到时候雪原茫茫,我就把你藏在山林的小屋里面,我看赵煊到哪里去找你……只有我知道你在哪里。” 如果哪一天我死了,你也就死了。 他感受到了持盈衣袍下颤抖的肉体,这个人在发抖?为什么呢,因为回不了家了,还是因为,他的儿子?看到一百五十斤的黄金也要落泪,他发誓自己的房间里就有一百五十斤的金子,而持盈看也没看。 金子是一样的,人是不一样的,是吗?——但你永远也不会再见到他了! 他忽然觉得有一点嫉妒。 他的手在持盈腰间游弋,摸到了持盈腰带上的结,一个漂亮的绥带结,他的手指勾上空隙,轻轻一拉,就可以解开这条腰带。 他不动,只问。 “只是,我怎么觉得,叔叔的腰带,好像换了一根?” ---- 虽然靖康玩成那样(在我看来)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他们俩搞内讧,金人要求赵佶做人质,赵桓的反应如信所言:我爹已经被你们吓病了,实在要人质的话我去。 第二次去金营(就是那一次以后他被废了)前,他来到赵佶的地方,和郑后三个人聊天,聊得很好,但没说自己要去金营的事。他一直软禁父亲,但最后要出事了,还是和左右说:不要管我,赶紧带着我爹和我儿子走(没有走成) 赵佶知道亡国后的第一反应是,某愿以身代嗣子,我愿意跟着你们走,但是能不能把我儿子放回去,他并没有做错什么(没被同意) 我的想法:早干什么去了上金人大爷这来演苦情戏了,当然宗望被他感动的一把鼻涕一把眼泪要放他走,那是另外说的。
第76章 夜沉沉六骏奔逃 月昏昏衣带藏诏7 ======= 持盈心里被他吓了一跳,面上却分毫不显,甚至毫不心虚地低头:“有什么不同的?” 他和杨均今日俱着青袍,带子的颜色也近似,因此他才敢笃定地交换腰带。 “我怎么觉得颜色变浅了一些?” 持盈道:“夜深了,各房间的灯光亮度不同,郎君看差了而已。” 宗望恍然大悟地“哦”一声,又说:“我忽然才想起来,叔叔身上,我好像还没有检查过。” 持盈道:“郎君检查我干什么?” 检查别人,是怕他们身上有刀具,伤害到他;那检查他干什么呢? 宗望道:“我怕叔叔自杀啊,那多可惜?你们汉人管这叫什么——‘香消玉殒’,是不是?” 他半真半假地开玩笑,持盈却用一种很认真的态度说:“我不死。我活着。” 宗望哈哈大笑:“这么想,那自然最好了!” 他嘴上这么说,可手上并没有停。 持盈站靠在一个几子上,宗望在他身后,细细按过持盈身上的每一寸衣料,似乎在确保底下没有任何坚硬的东西。 他的手按过持盈的手臂,又捉住了他的手腕。 持盈心里一惊。 宗望把他的手提起来送到了眼前:“这道伤口,是哪里来的呢?” 持盈好像第一次看到这道伤口那样,甚至还皱眉想了想:“刚才地上有石子,划开了。” 他刚刚的确被杨均扑倒在地上过一回,但宗望不相信他的话,什么石子能给两根手指头划破伤口,手掌上却半点伤痕都不见? 他状似关心:“刚才叔叔刚才叫他扑跌一下,摔在地上,身上不会有别的伤口吧?” 持盈的眉眼连波澜也没有:“应该没有了。” 他动了动身体,要离宗望远一点。 可宗望拉住了他:“叔叔还是叫我看看吧,我惯在军中,是很会治伤的。” 持盈的身形凝滞,他的一只手被宗望攥住,便不再挣扎,就地坐在椅上。 宗望即使站在他身前,持盈也不抬眼:“多谢郎君美意,但我想不必了。” 宗望反问他:“叔叔想不想,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叔叔来我这里,是自愿的吗?” 他用另一只空着的手,解开了持盈身上的腰带,精致而漂亮的结,一下子就抽成了一根布条。 长长的,像藕里面的线,宗望把它从持盈腰上抽出来。。 持盈还有一只手空着,但他没有动。 他假装不知道宗望举动下的含义:“郎君将我掳掠而来,又开出天价,不肯将我放回,是什么意思?” “叔叔又不是小孩,难道不知我什么意思?” 持盈道:“我以为郎君智谋远虑,不该如此短视。” 最后一寸腰带离开了持盈的腰间,挂在他的膝盖上,宗望嗅了嗅那寸布条,又把它放到了持盈的鼻子跟前—— 这条衣带上没有你的熏香,它不是你的衣服。 但他没有问这腰带是谁的,持盈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只和杨均单独相处过一会儿,他现在追出去杀杨均还来得及,但他没有。 他将这作为一个把柄,他需要持盈贿赂他。 持盈的手抬了一下,但最终没有动。 宗望俯到他面前,动手解起了襕袍的系带。 持盈的语调平平的,他看起来对自己即将的命运并不在乎,又要做一些场面上的挣扎。 “你现在将我放回,是有恩于我父子,就地拔营回国,杀了宗磐,稳固自家,我两国结永世之盟,有何不好?非得这样羞辱我吗?” “赵煊和我再不好,也是我亲生的儿子,你将我掠走,又开出这样的条件,岂不是要他恨你,决意去帮助宗磐?你何必凭空添一个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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