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煊好歹给他一点面子,停步看他,程振道:“西京无法迎驾,官家难道要去东南吗?道君宠幸蔡氏凡二十年,东南地方,如臂使指,蔡氏门人杀之不尽,官家去东南实在凶险!还是与金人和谈,保住东京要紧!” “保东京也不能靠和谈——”李伯玉也冲上去,“仰赖他人,怎么能保住东京?” 赵煊转头,脚步也不停:“怎么就去不了东南?道君难道有金人可怕?他同朕是一体父子,国家动荡,难道他有好日子过?” 大庭广众之下,程振将话憋在心里没敢说,他想说金军来了,咱们和谈,你还能做皇帝,你爹爹要是复辟,你焉有命在? 而后赵煊也未曾再召见他,而是宣入了李伯玉。 李伯玉甫进殿来,赵煊就告诉他:“宗望退回德清军了。”德清军是濮阳稍稍往北的一座城池。 李伯玉吃惊道:“濮阳并无险要,他何以在此受阻?” 赵煊沉默片刻:“他渡不了河,宗磐在后面拽着他。” 他有些怅然,宗磐的阻拦终于见了成效,然而大军的止步并不是因为军队的威力,也不是他的圣明,只是靠敌人的自相争斗。他有些怅然,又不明白自己为何这么怅然,这么幸运还不够吗? 李伯玉听了,便道:“宗磐究竟是外人,虽然和宗翰两厢争执,官家亦不可多信他。” 赵煊说:“朕知道。朕仍旧对外说要迁都。”帝驾一旦南下,宗望可以直接过河,甚至驱兵长江,到时候自然有人着急,要说起议和的事。 李伯玉潸然道:“臣等无能,使官家蛰居至此!” 赵煊撇过脸去:“卿也知道濮阳无险,又毗邻黄河,朝发夕至。宗望此时受人挟制,但若狠下心来过河,汴京一时也要失守。” 李伯玉以为他又在犹豫迁都的事情,下拜道:“请官家稍作忍耐,号令天下义士英雄,进京勤王。” 赵煊不说话,李伯玉恳求道:“请官家不要离开东京!东京的百姓,不能失去君父!” 赵煊捏着自己的眉心:“金军第一次围城时,程振劝朕西幸,銮驾都已经收拾好了,你来劝朕不要离开,朕对你说‘当死守社稷’,如今也是。不到万不得已,朕也不愿离开东京。” 李伯玉伏地:“天下幸甚,百姓幸甚!” 赵煊惨淡地笑:“百姓应当也不想要朕这样的皇帝,朕也无法给他们什么,丢盔弃甲,狼狈至极……就这样吧!” 李伯玉看向他:“官家何以如此想?依臣之见,三代以下,帝王莫贤于汉文者。秦皇一统天下,黎庶困苦;汉武横扫漠庭,劳军过甚。对于百姓来说,他们不在乎皇帝的武功文治,皇帝打仗,他们就要交赋税、去当兵,输了,他们埋骨黄土;赢了,也不会对他们有好处。” “道君皇帝收复湟州,敛取青唐,设郡陇右,雪清横山,治下疆域之大,七朝未有,然而王甫、蔡瑢、童道夫,横征暴敛,诱惑君王,起花石纲,建造宫室,惊动天下,百姓苦不堪言。而官家即位以来,废除苛政,斩杀佞臣,与民修养,床不丹漆,帐不纹绣,简朴令名四海升闻…对于百姓来说,官家胜道君皇帝远矣!” 赵煊听到他对持盈的批判,并不想说什么,他甚至想,连李伯玉都想错了,他口里的,被人魅惑的道君皇帝,把一切都看得明白。 每一个奸臣,最开始都只诞生在君王的脑海之中。 他想起持盈在他怀里哭得哀哀戚戚,他说……我做错了许多事,可我有官家,对不对? 他忽然很想见见持盈,繁忙的国事已经让他很久没有见到持盈了。他按照玄宗待睿宗的故例,领臣子五日一朝太上皇,持盈一般不发表任何意见,或者对他表示支持。大臣散去以后赵煊会留下来,他靠在持盈怀里,或者躺在他的膝上。 持盈是不会给他扇风的,然而他自己动手摇扇子的时候,风会吹过赵煊。他静静地抱着持盈不说话。 持盈有的时候会离开他,让他一个人睡觉,自己去做一些别的事,即使不做皇帝了他也有这么多无聊的事要做,他弹琴、点茶、插花,打香篆,偶尔叫几个画院的学生来,在他们勾好线的绢本上设色。 赵煊偶尔靠在他旁边,两个人挨挨挤挤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赵煊睡过去,倒在他身上,持盈的笔就勾出去了,画歪了。他会气急败坏地把赵煊喊醒,要他赔,赔他的芙蓉,他的牡丹,他的白鹅或者五色鹦鹉,鹦鹉的背上缺了一块颜色…… 赵煊迷迷瞪瞪地又闭上眼睛。 一天就过去了。 只有这么一天,他不用减膳,不用熬夜,不用听人在下面吵架。 太原陷落以后,这个常朝就不存在了。他也没有再去过延福宫。 他们两个只隔着一道拱辰门,但持盈不会出来,即使延福宫的禁制放宽了也一样。 现在濮阳又收回,赵煊终于得以喘息,抱来了已满半岁的赵谌去见持盈。 他一直记得持盈还没见过赵谌。 他出拱辰门,入晨晖门,却被告知持盈不在蕊珠殿里,去了山上的翠微殿。 赵煊认命,把赵谌交到奶妈手里,自己往山上走。 将走到山脚时,一只五色鹦鹉直直地向山下冲过来,陈思恭连滚带爬地跑下山,见了他急急刹住车:“官家圣躬安!” 那五色鹦鹉踩着赵煊的肩膀,停到秃了的杏花枝上,赵煊无语片刻:“爹爹在上头画画吗?” 陈思恭道:“是,是,在调颜色呢。” 赵煊腹诽他片刻不肯消停,这五色鹦鹉是异域所贡,据说是能吐人言。他开始并没有把这个鹦鹉放在延福宫里,持盈知道赵煊派人给他记起居注,人虽然不来,但每天都得看。 他有时候借起居注问赵煊的好,添几句话给他,赵煊都能看见。 持盈那天说要石青的颜料,他就送去了这只五色鹦鹉。五色鹦鹉的背部要用石青的颜料,他那天去的时候发现那块地方还未设色。 他还没有腹诽完毕,持盈已经从山上下来了,是个很仓促的模样,胳膊上的襻膊还没有卸下来,丁香色的缠枝牡丹长衫上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地溅了不少石青色的颜料,最大的当属怀中的一团,把丁香都染深了。 遥遥相望,持盈定定地看了他一下:“陛下何瘦?” 其实他也没什么好瘦的了,相反因为总是熬夜吃东西还胖了一些,然而在持盈眼里就是瘦了,他永远在变瘦,赵煊怕有一天在他嘴里自己变成骷髅架子。 他还来不及回答,枝上的鹦鹉已经俯冲到持盈的肩膀上,赵煊看见鹦鹉脚爪上有一大坨石青颜料,又去看它的背部,果然持盈为了求颜色的相似,在鹦鹉的背上调起了石青颜料,弄得这鹦鹉忍无可忍,冲出了亭子。 赵煊道:“真怕爹爹哪天把锦鸡也传来入画。” 持盈让陈思恭把这倒霉的冤家放到脚架上去,赵煊看他肩膀上又晕开了石青似的一坨,他上去给他解襻膊,那云一样的广袖就垂落了。 持盈和他一起下山:“锦鸡不好吗?” 他告诉赵煊:“鸡有五德:首戴冠,文也;足傅距,武也;敌在前敢斗,勇也;得食相告,仁也;守夜不失,信也。怎么不好入画?” 他画芙蓉锦鸡图,并且以锦鸡比诸大臣,引为得意之作。 赵煊道:“可是它乱拉。” 持盈瞠目结舌,一时无言以对。 赵煊又补充道:“刚才那只鹦鹉也是。” 持盈难得哽了一下:“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 赵煊道:“你从前在宫里和他们玩斗鸡,知道我为什么不去看吗?” 持盈让他闭嘴,不要再说了。赵煊难得大获全胜,极其开心,他去拉持盈的手,告诉他自己把赵谌带过来了。 他牵着持盈的手下山,衣袖把他们的小把戏都遮掩住了,在这样的时节,他难得感受到了一种宁静,他和持盈介绍赵谌:“大哥很聪明,会笑,四个月时就能认人了。” 到了山下,他从乳母手里接过赵谌给持盈抱,持盈坐定,把腰上的玉佩解下来,给赵谌抓穗子玩。 赵谌很喜欢持盈,他抓着玉佩上的穗子,冲持盈咯咯地笑,持盈也乐,他让人去拿磨喝乐娃娃,他和赵谌说话:“咱们大哥长得比磨喝乐更漂亮,是不是?”赵谌咿咿呀呀地说话,谁也听不懂。 赵煊忽然有些沉醉,如果一切没有那么多意外,他是不是应该这样在父亲的怀里长大?父亲没有变化,好像从他小时候就长这个模样,皎洁,美丽,甚至脖子上溅落的石青点点让他显得更加年轻活泼。 他怀里的究竟是赵谌还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大哥又是谁呢? 他情不自禁地开口道:“爹爹喜欢大哥吗?” 持盈好笑道:“我怎么可能不喜欢他?”他对赵谌笑:“我怎么可能不喜欢大哥呀?” 赵煊说:“那让他养在爹爹膝下,好吗?” 他冲口出了这句话,旁边的几个自坤宁殿出的乳母都变色了,而持盈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有些怅然:“你生下来时,娘娘也想抱你去养。” 赵煊知道这件事,他非常、非常短暂地属于过持盈的养母向太后。 “我第一次有孩子,舍不得,但我不好拒绝娘娘,就每次都搪塞过去。后来娘娘去找……静和。”他好像烫舌头一样,把发妻的名字滚过牙齿,好陌生的名字,“直接把你抱走了,当时我在宣和殿里,可生气了。我想,她可真是的,自己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怎么说让人抱走就抱走?我把你抱过来,就直接养在了福宁殿里。” 静和不再拥有对赵煊的支配权,他凭着勇气冲进隆佑宫,把赵煊抱回来,他想自己可真是勇敢,又想静和怎么这样,送亲儿子出去讨好太后?后来若云和他说皇后和太后一起密谋废了他,他就相信了。 很多年以后他才有这样的同理心,想起自己的发妻,他是少年的皇帝,她何尝不是少年的皇后?赵煊刚生下来,月子还没出,她父亲就去世了,向太后是她在宫里的唯一依凭,是持盈的养母,手下的郑、王两个娘子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他又想起自己的悲哀身世,若云讲,自己的亲生母亲去守陵前,还放不下他,喊他的名字,为他带来荣光的母亲,又在哪里呢? “现在想想,你真不该离开她那些时候。” 也许就没有香炉,也没有吵架了,这铺天盖地的二十年冤孽。 赵煊垂下眼睛去:“是。我不说这话了。” 持盈见他这样,开了个玩笑道:“官家若是要多生几个,我倒很乐意养。” 现在想想,也是赵煊出生的时候过于宝贝了,他后头有这样多的小孩,谁不能解养母膝下的寂寞呢?可是她没有等到。 然而赵煊冷不丁来了一句:“爹爹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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