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虫飞啊飞,咱们一起接着睡——让那帮上朝的官员等,你我岂不招人骂? 持盈闭着眼睛都还在笑,然而仍然不想起来:“《诗》倒是学得很好,怪不得和我请求要加课。” 持盈给儿子们的课业并不繁重,按照进度来说,他们十五岁时才能学完四书,然而赵煊曾经上札子请求,让持盈给他加课,除了吃饭的时间,他都愿意拿来读书。赵焕对此的看法是:他也只能以勤补拙了,毕竟他嘉王千岁就算每天不务正业、游手好闲,也能考上状元郎。 赵煊平静地道:“臣除读书之外,别无所好。不像三哥,读完书还能陪爹爹去逛——” 眼看着他要说起赵焕讲的那些小事,真是没完了,持盈连忙从被子里滚出来宣告自己即将起床,甚至因没睡醒腿软,踩上脚踏的时候还摔了一个趔趄。 赵煊扶住他:“侍儿扶起娇无力——” 持盈对赵煊怎么说他没意见,但:“官家好歹在嘴上讨点口彩吧!” 天天闹马嵬坡,谁受得了? 然后就闭着眼睛任穿任戴任打扮。 洗了脸,总算清醒一点,持盈道:“官家何以起这么早?” 赵煊道:“有常朝时,听政御殿不就是此时吗?” 持盈道:“官家御极听政,是为了什么?” 赵煊疑心他有什么陷阱:“为宇内澄清、天下太平。” 持盈点了点头,很严肃地道:“官家肃清海内,难道不是为了让君父得以高枕无忧吗?现在竟然要受累君父陪你一同起床,何其不孝也!” 赵煊疑心他不是位君父,而是位妖妃,然而仍认命地跪下来给他腰带上系玉佩,又对旁边的宫人使了个眼色,叫他们走。 持盈从袍子下面伸脚踢他:“干什么呢?” 赵煊把他带到梳妆台子前面,拿篦子梳他的头发,持盈自镜子前看他,立刻识破了他的小把戏,摊开手掌道:“还给我。” 赵煊问道:“什么还?” 持盈道:“不问自取是为贼,官家偷了我什么东西,心里不清楚吗?” 赵煊正色道:“朕是天下之主,天下万物都是朕的,什么叫偷?” 持盈不转头看他,对着镜子就笑,赵煊给他梳头发扎髻,在头顶盘好,并套好发巾,从袖口掏出一只发簪来。 持盈从镜子里面看到这根祥云发簪,正是那天他从延福宫里出来时顺手揣在袖子里的,那天他睡在福宁殿里,衣服自然被人收走,衣服里面有什么,自然也就报给赵煊了。 “官家偷,不,拿的就是这根簪子,还给我吧。” 赵煊问:“凭什么还你?” 持盈转过身看他:“这是我送给我儿子的,废了好大力气才雕好,官家可怜可怜我吧?” 赵煊心里好笑,雕了一朵祥云而已,叫什么好大力气?然而他也清楚,持盈不敢用锉刀雕多复杂的东西,恐伤了手。 “你去告诉你儿子,这东西给官家拿走了,难道他不许?” 持盈失笑:“他许,我不许。我不要给官家,我就要给我儿子。” 赵煊挽不住自己的嘴角,把簪子比在持盈的脖子旁边,持盈伸手去抓,赵煊就松手,把簪子给他:“那好吧,看在你一片慈爱之心的份上。” 持盈道:“谢主隆恩。”他倒是很肯折节。 赵煊把手摁在他肩膀上,然而持盈刚拿到簪子,只看了一眼,就立刻忘恩负义地质问道:“你给这簪子泡的什么油?” 他与合真见面时,削的就是这把簪子,然而那时候还粗糙不平,要想颜色好看均匀,触手顺滑,则需得浸油。 赵煊随口道:“木蜡油,怎么?” 持盈语塞:“木蜡油是拿来涂桌椅的,你拿他泡簪子?” 泡他名贵的小叶紫檀? 赵煊无辜道:“都是木头,又什么区别?” 持盈咬牙道:“我看你像块木头!” 赵煊原本差点拿吃的油给他泡簪子,临门一脚的时候想起来好像有专门泡木头的油,都以为贴心至极了,却不想持盈仍不满意,于是直接抢了簪子,不由分说地给持盈簪在头发上:“那爹爹就当戴着我吧!” 持盈一闻那木蜡油的味道,纯天然的木头味,连一点芬芳都没有:“受官家这点孝心可真难,易折寿!” 赵煊道:“今天自有人对爹爹尽孝心,却不是我。” 持盈知道他又在说赵焕的事:“我说一句,你顶一句,是不是?”赵煊哼了两下,持盈把他推滚出去,让他五天以后再来。 送赵煊出去时,他看一眼天色,那太阳也不过将将升起。他平日里要睡到辰时,醒了就吃早饭,然而赵煊过早地把他叫起来,让他的一天都极为漫长。 空的无聊了,他就让陈思恭把前些天里,画院送来的两匣画呈上来。 持盈平生除万几之事外,唯好丹青翰墨,诸大臣札子中有字歪丑的,都要被他点出来骂几句,内侍有得幸者如梁师成,也全靠一手好字。至于丹青,则全凝聚在宣和画院上。 每十天,他就要收看画院学生们的进度,比看札子还认真些,画院的学生,说是真正的天子门生也不为过。 陈思恭给他徐徐展几本不曾设色的花鸟图,持盈越看眉头越皱:“泥于绳墨,皆是凡物!没一个像样的!” 陈思恭哄他开心:“千里马常有,伯乐不常有。有您这样的伯乐,何愁没有千里马呢?” 持盈顺杆而骂:“驽马!” 陈思恭道:“驽马十驾,功在不舍嘛!”其实他看不出什么好坏,然而持盈已经上手给他们改画了,有那不容易救的,直接用白色颜料涂掉,御笔命反思重画。 如是看了几张,香都燃尽一块,陈思恭给他在博山炉里面添香料时,却听到持盈兴奋的声音:“好,好,好!” 陈思恭被吓了一跳,凑过去看,持盈对他展示画道:“这月季花画得好!” 陈思恭愣看不出来,持盈对他说:“月季花少有人能画好的,四时朝暮,花、蕊、叶俱不相同,他画的是春天,中午的月季花,一点儿也没有差!”他去翻这待诏的名字,又命陈思恭传令下去,与这少年赐绯,并厚赏。 “好少年,好少年!”持盈反复看这张月季花,“传他来我这里,我要收他做学生!” 陈思恭一惊,持盈上一个学生还是少年崩逝的王生,那幅千里江山还在太师府里挂着呢,但他提醒道:“千岁今天还要来见您呢,叫那待诏明天来吧?” 持盈已经坐下来,为这素容的月季设色,无法分心:“噢,那就明天吧。” 他这么一描,连午饭的晌都错过了,陈思恭喂他点心吃,他吃了两口还嫌烦,为点心渣子掉在纸头上和陈思恭吵架。 下午时分,谭世绩从外面进来禀告:“道君,嘉王殿下来了。” 持盈道:“叫他来就是了。”头也不抬。 谭世绩为难道:“殿下带了人来呢,怕官家那里不好说。” 持盈停了笔解决这件事:“他带了几个人?” 谭世绩如实道:“带了五十人,说是为小千岁打扇遮阳捧瓶子的,半刻钟也离不开。” 持盈想这孩子可能天生的体弱,父母护着也是应该,便道:“五十人也没什么,这孩子金贵,你给叫进来吧。别让在外头吹风。” 谭世绩总觉得五十人也太多了,就算是宁王赵谌,眼珠子似的,也没见五十个人捧着,然而他知道持盈与赵煊和好,也懒得做这个坏人,便去通传了。 持盈立刻又去调暗处的月季颜色,忽然一阵脚步声沉沉的响动,赵焕由好几个人护着进了蕊珠殿,剩下几十个人一字排开,站得满满当当。 持盈的颜色还没调好,随口打趣道:“你这孩子,看阵势倒比谌儿还大些!” 赵焕抱着一个襁褓在怀里,站在殿中遥遥地看他,父亲只簪了一根木头,没戴帽子,青碧色的广袖襕袍上沾了星点的红粉颜料,好像一支菡萏,又像个落拓的文人。 然而眉眼间是开心兴奋的。 他在开心什么?赵焕想,他怎么开心得起来呢? 他还没来得及说话,持盈已经搁了笔,他作画时不爱有人烦,然而赵焕是他宠爱多年的孩子,他特开了例外,也不曾看出赵焕的神色不对:“将这孩子抱来我看吧。” 陈思恭依言就要去抱,赵焕退开半步道:“不要他抱,我自己来!” 陈思恭愣在半路里,赵焕道:“这孩子怕生,好容易哄睡了,我怕大官没轻重,吓着他。” 持盈好笑道:“你兄弟姐妹几个,都是陈思恭抱大的。你小时候非要跟着我,最后走不动路了,还是陈思恭抱你回的你姐姐处,都忘啦?他抱孩子功夫,我看比你们谁都要长进!” 陈思恭比持盈大了十来岁,正是个小少年时,就被安排在持盈身边,别说赵煊、赵焕等,就是持盈小时候,也是他抱的。 陈思恭笑道:“千岁长大了,知道疼孩子,‘养儿方知父母恩’呢,他越疼孩子,不是越孝敬您吗?” 持盈被他哄开心了,决定不和他计较点心渣子的事。 赵焕在底下问道:“爹爹给我的大哥起名没有?”他听起来有些不满:“我听爹爹回銮的当天,就给谌儿起名字了。” 赵谌是皇子,生下来便要册封写名字,这不能比。 然而持盈没想到这一节,心里咯噔一下,他给忘了这件事——然而他随即在脑子里翻过几页书,便顺口道:“这孩子身体弱,起个‘奎’字吧。” 持盈为他解释道:“你名字带火,火生土,奎又是神兽的名字,愿他生得强壮,好不好?他是你妻子的孩子,若能长大,我为他特封个恩典,不减爵了,仍封亲王。” 赵焕是亲王,他的孩子应该封郡王,如果没有意外的话,他和他的孩子,将一代一代地削减爵位,边缘化,最后和平民没有两样。 谁还会记得呢,谁还会记得自己曾经离帝国主人的位置只有一步之遥? 赵焕张嘴道:“我还以为爹爹说‘奎’,是说魁星的魁。” 持盈笑道:“好吧,好吧,我的状元郎,也有这个意思。” 这话亲昵得让赵焕想要落泪下来,他最得意风光的时候,正是在前年,廷试唱名,众臣皆以为他是第一,然而父亲不愿他魁于士人,将状元名号给了他人,但他才是无冕之王! 持盈知道赵焕最在意这件事,可他写的那文章若是给状元,真是天下都要笑掉牙了,赵焕能讨人喜欢,会来事,他愿意被赵焕哄,众大臣见他愿意,也说那是状元的文章,其实赵焕那年才十七岁,《春秋》都被他找借口不学——因为持盈不喜欢这本书——怎么写得出名动天下的文章? 然而这就是他对儿子无声的宠溺了:“好啦,把咱们的小状元抱上来我看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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