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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宣和遗事

时间:2023-12-05 21:00:27  状态:完结  作者:周扶

  花石纲扰民他素来是知道的,只是不愿改罢了。这块神功昭运石从太湖沿着汴河而上,一路上不知拆了多少桥洞城郭,但他实在是喜欢那块石头,对这些也就视而不见了,只是有些烦朱勔不会善后,导致强盗滋生——自古以来只有百姓向国家交税的,给这些贼匪又算怎么回事?

  他心里埋怨,面上倒是不显:“既有强人,何不通报官府,委派厢军来剿?”

  那汉子看他实在是天真,哎哟哎哟了两声,取笑道:“我的大官人哎,你平日里只在家里高坐读书吗?那歌里都唱呢,‘金腰带,银腰带,赵家世界朱家坏’,我们若要官府出兵剿匪,还得付额外的税钱哩,细想想,还是强人公道些!”

  持盈冷不丁踩中了一个深坑,水溅出来,湿了他的靴子。

  百姓拿官府和强盗相比,后者竟然还赢了。他不知道说什么,盯着靴子上的水渍看,不知道是在恼恨靴子湿了还是旁的,脸上便沉了下来。

  蔡攸和他同行回去,见他唇上那个笑弧都不见了,但有碍于朱勔乃是他家门人,只点一句道:“百姓奉养君父,乃是理所当然的,官家若是仁慈,见不得这水匪扰民,我即去信告知三哥,叫他带兵剿了,平安一方也便是了。”

  不远处的镇江,知府正是蔡攸行三的族兄。

  蔡攸与蔡瑢即使政见不同,倒也觉得“丰亨豫大”四字没有错,皇帝原本就应受天下之力奉养,况且持盈在少年时便是富贵丛里生长的纨绔个性,哪能容忍自己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是原本皇帝高坐龙椅,李伯玉陈禾等人说破了天地持盈也无动于衷,只是这一下子见了真状,才有些苦恼罢了。

  这苦恼稍过一阵就会歇去,毕竟只是少吃几口鱼,见面费力些罢了,和皇帝的宝贝石头比起来算什么呢?

  而持盈在行至客居寓所之前显然还没收拾好心情,也不顾靴子已脏,就向卫士道:“给我牵匹马来。”

  “病刚好呢,当心吹着风。”蔡攸听他要骑马,不是很赞同,“五姐还和我说呢,叫我早带你回来,说你答应要教她画画来着。”五姐便是持盈的女儿茂德。

  持盈撇嘴道:“你比陈思恭还烦——我一个人出去跑跑就回来,街上太挤了。”

  蔡攸拗不过他,又怕他自己蹲在屋里想到朱勔的事生气,连通了前后——朱勔在东南作歹受贿,难道不是他和他爹作伞吗?便目送他一路向东走去,又连忙去叫几个卫士跟上。

  而持盈在马上一路狂奔,顷刻已至夜晚。

  他跑了这许久,才发现蔡攸带他去的那一条街道已是此间最繁华的地方,很快这东南小城便没了正经道路与炊烟人家,出现了一大片一片的泥泞荒地。他出行时都要紫土铺街,纵然如今仓皇南下,也走的是汴河长江等宽广水域,舟行安稳,何时受过这种颠簸?

  东南多雨,那土地一片一片的粘成泞滩,马一脚踏进泥坑里时,便将泥点子甩到了他身上。

  持盈这一趟出来,又是一脸鱼腥又是一腿泥土,可谓是受了罕见的苦楚,他素来要干净好看,受不了身上脏,当时便要回转,可马又往前跑了两步,前方竟然显出一片小小的村庄来。

  仔细一想,他出来已跑了许久,此刻回转,等到了地方,恐怕身上的泥巴都要刮不下来了,便准备去村庄里要盆水先事擦洗。

  他骑马一路向村中行去,才发现这村庄之中竟然有十室九空,唯有一间小屋子里颤颤巍巍地亮着烛火。

  马蹄声也许早已让屋主生了警惕,持盈刚一敲门,屋内便传来一阵不小的响动,柴扉晃动的声音在寂静的村庄中格外响亮。持盈等得有些不耐,又敲了一下门,这一下屋内响起一个老妪慌乱的声音:“来了,来了!”

  那屋子实在是小,前脚这声音传出,后脚门闩就落了下来,然而持盈还未曾看清屋主,那老妪就先扑跪在地,声泪俱下地道:“大爷,昨天才交了公用钱,实在是给不起免夫钱了!”她仰起脸,黄昏下持盈看见她纵横的皱纹,皱纹里面夹着泪水:“之前也没听说过这个名目,没有准备,好歹宽容些日子吧!”

  持盈听到免夫钱这三个字,顿时一怔——他与金国合兵攻辽,却缺乏财帛,王甫便向他建议在全国收取此税,百姓家中有成年男丁不想入伍的,北方每男二十贯,南方每男三十贯,奋力收缴一年,才凑够了出征的钱粮。

  而如今燕云梦破,北虏兵临,他自己也只身南下,早已忘了免夫钱还在征缴的事,一时之间也只能涩然回话:“老姥,我并不是官府中人。只是路过此地,想要一点水。”

  那老妪抬头,见他衣着锦绣,且带着一匹神骏之马,恍如神仙中人,并不是小吏的模样,顿时胸中长出了一口气,瘫坐在地上喘气:“有,有,水是有的,官人进来吧!”

  持盈见她跌坐下去,便要去搀。那老妪的两只手上布满了伤疤老茧,熏得黑黑苍苍,持盈一去扶她,手上便被茧刮去了一层皮,那老妪不敢叫他再扶,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急急向里面喊道:“大郎,快出来!”

  随着老妪的呼唤,柴门深处的一个角落里,竟然缓缓爬出了一个男子。他爬得缓慢且吃力,老妪便跑过去,拽着他的两条胳膊往前拉,持盈也借着那一短截蜡烛看清了男子的全貌。

  他蓬头乱发,面目黢黑,上身衣物虽然褴褛,但勉强可以蔽体,而下半身却是一片模糊的血肉,持盈定睛一看,竟然有白而黄的蛆虫在人的血肉间蠕动。

  血腥与腐臭的气息弥漫了整间屋子,持盈几乎要吐出来,但他的头刚一外撇,就听到了男子的声音:“妈,你喊我出来干嘛,吓到人家了。”

  这屋子就那么点大,他自然听清了持盈方才的话,只不过对于盛年男子,他仍保有相当警惕:“你要水,在旁边缸里的就是。”

  持盈点点头,心下就有些后悔来到此地,便径直向那男子指的水缸走去,谁知道他刚把身上带的帕子放进水里,这男子就大声说道:“你干什么?这是喝的水!”

  持盈一时语塞,他如何知道这水缸里的乃是饮用之水,他还嫌蜡烛光少,看不清缸里的水是否有灰尘呢。那老妪似乎觉得儿子说话太过生硬了,恐招人生气,便抱歉道:“官人,我这儿子有残疾,语气不好,你不要见怪。你随意用就是。”

  持盈道:“原是我不知道,脏了你的水。”他往身上摸了一摸,发现也没什么可以给这家人的财物,便讪讪地放下手来。

  而那老妪显然无心管他怎么做,只是奋力把儿子拉到一席蓬草上去。

  持盈原本正湿了帕子,在衣袖上擦拭,那衣服沾了水也不见干净,反倒将泥点晕开,持盈有些气恼地抬头,见到了此生难以忘怀的一幕——

  这老妪将成年的儿子抱在怀里,借着烛火,用手开始抠他下半身蠕动着的蛆虫。

  持盈一时之间忘了动作,怔愣在原地。

  手指深入血肉之后,同筋脉搅在一起,发出啧啧的声音。

  一条,两条……

  好几条蠕动着的蛆虫,被放在了桌子上,那蜡烛原本就只有一小节,烛泪把蛆封在了桌子上。

  他看得呆了:“小郎这伤是怎么来的?”音调竟很轻,唯恐将这一对母子用以照明的烛火吹熄了。

  烛火对于他来说,是要一日一殿数百枝以求长明不夜的存在,而对于普通百姓来说,夜间根本不点灯,这也是为什么持盈会贸然敲门的原因,他原以为点得起蜡烛的会是一个富庶的人家。却不知这一对母子深夜点烛,乃是为了……

  那男子将头撇过一边,显然是痛极了,嘶着声音说:“怎么来的?还不是那昏君!”

  持盈原本只是随口一问,却听到了男子咬牙切齿的咒骂,仿佛恨不得将他拆碎似的,顿时吓得一惊。

  那老妇人见他失色,心想他这一身锦绣,恐怕是官府中人,唯恐持盈去揭发他们,立刻骂道:“不许说官家!——官人不要听他胡说,他是、他是自家摔的,我们没钱找大夫,才拖成了这副样子,不关官家的事!官家万岁!阿弥陀佛!”

  持盈不知道说什么,那老妇人为了怕他向官府举报,搜肠刮肚地对皇帝极尽祝福,而他儿子显然痛得发狂,连母亲的掩饰都没听出来,喊道:“我没摔,我原本是个好好的人!是花石纲!皇帝的花石纲!我为他拉那破石头,身体没日没夜地泡在水里才烂掉的!”

  老妪急得不行,想要去捂住儿子的嘴,但是看到自己手上那一滩来自于儿子脊背的碎肉,顿时泪如雨下,哀哀向持盈求告道:“官人,他疯了,是他疯了才这么说的!求官人不要说出去!”

  她一个老弱,儿子一个病残,持盈若现在去官府揭发,他两个必死无疑,于是只能讨好道:“官人,我看官人的靴子脏了……”她实在别无他计,扑到持盈面前就要用拇指去擦持盈靴上的泥点。

  持盈慌忙道:“老姥何必如此!我不说出去!”他一时之间心神俱震,是,花石纲会死人,但他宁可见一具死尸,也不要见到这样的惨象,但他又想起了老妪方才在门口说的税,嗫嚅道:“可我听说免夫税是,是成年的康健男子不去当兵才要缴纳的,小郎他……想来不必缴纳吧?”

  “他们只要钱,哪里管我们是死是活!”那男子吼道,显然痛失了神智,“我就是死了,他们也能把我拖到东京去给皇帝的万岁山做砖头!”

  老妪也说不出话来,只能在烛下哀哀地哭,持盈不自禁地走上前去,只见那蛆虫在烛泪下爬啊爬,竟然和男子扭曲的面目重合在一起。

  “我、我不知道……”持盈喃喃地说,“我不知道。”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他心里清楚得很。

  只是事情不到眼前,便不去细想。

  他是天下一人的皇帝啊,又生在这样的承平盛世,难道不是理应受尽四海九州之物力供奉的吗?

  可是如果不是他的话……但古往今来,修造宫殿哪有不死人的呢?秦有阿房,汉有未央,唐之大明宫富富皇皇,东京城的宫殿较之前代相比,已经很是简朴了!

  他在内心为自己辩解着。而老妪见他面色纠葛难明,不知道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只道:“我自家命不好,与官人有什么干系?只这辈子受苦,下辈子投个好胎罢了。”

  她忽然正视看向眼前这个忽然出现的男子,玉袍鸦巾,竟是她一世也未曾见过的清隽与漂亮,她不知道这美丽上面凝结着多少来自于她的膏血,只是看到也持盈没有告发的意思,说话也还和蔼,就大着胆子,摸着自己儿子尚且完好的上半身说:“大郎,抬头看看这位官人罢,沾沾他的福气,下辈子做他那样的人物就好了。”

  持盈分明见她眼底有泪光,若非已到了死境,怎么会去想来生呢?而到这个时候,她也只是说:“只可惜你从妈妈肚皮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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