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男子即使痛得发疯,听到母亲的许愿,也从乱发之中抬起头来。 他看向持盈,柴扉挡不住秋风,吹得蜡烛动摇,持盈身上的道袍忽明忽暗,显出烨烨的金光,仿佛要羽化仙去一般。 他伸出手,好像要碰碰持盈似的。 持盈见到他的手,那是破了皮的、留了疤的,上面交错着红色的血与粉色的新肉,手掌上还有细小的砂石。 神使鬼差地,持盈竟然上前,将他的手握住。 那男子忽然笑了,眼睛里亮晶晶的,把脸冲出一道浅灰色的痕迹,方才警惕的神情也不见了,他的唇上甚至还有因为在地上爬行时脸挨着地面沾上的茅草,说话时喷到持盈的手上。 “好,好……”那男子也没说什么,却不知为何,他觉得同自己交握的手竟然轻轻颤抖了起来,他不解地看向面前这位素不相识的,又与他截然不同的富贵公子。 他看起来是多么漂亮,多么皎洁,又多么害怕啊。 而此刻,外面却响起了尖利的兵戈之声,脆弱的柴扉木门被人一脚踹开,秋风倒灌,那一节蜡烛顿时被吹灭。 黑暗只有一瞬间,很快,目露精光的卫士与士兵举着火把一拥而入。 “官家——”大老远地就有人喊,持盈惊疑地向外看去。 童道夫身披重甲,翻身下马,奔跑到持盈面前,大哭道,“官家吓坏老臣了,天这么黑,怎么还到处跑?” 持盈还没来得及对他说什么,只觉得手上传来一阵猛力,心中有了不祥的预感,急急转头去看这残疾的男子。 四目对视。 皇帝的脸上,忽然被吐了一口带血的痰沫。
第21章 旧官家落魄别居 新至尊春风御宇3 ======= “我就说外面风大,恐吓着你,你还非往外走,受那邪风,现在知道难受了?”蔡攸没好气地踏进门来,“娘娘今日里带着五姐七姐要来看你,我给拦住了,可总不能一直不见吧?” 他甫一入门,只觉得屋子里气闷,又有南地特有的潮霉味道,刚准备将窗户打开,持盈的声音透过帐子传了出来:“别乱动!” 那声音听着倒还好,蔡攸走过去拨开宝帐,把皇帝从被子里头剥出来:“透个风吧,老这么闷着总不成。” 持盈撇过头去,小声道:“我不愿开。” 蔡攸就挨着床坐了。 持盈闷在屋子里三天不曾见人,连妻子和女儿上门来也是原样打回,可是细察身体,总不见什么病症,只是吃了睡睡了吃,睡到一半还发噩梦,蔡攸疑心是那晚上见了风吓的,便追问童道夫发生了什么。 童道夫正在驱兵为持盈建造东南行宫,这要奇石那要珍玩,还费尽心力地找来了两头通体雪白的小鹿,正哀哀地绑缚了四足在地上呢:“官家骑马到庄子里,见了两个疯子,给吓着了——这几头白鹿吉祥得很,大郎君带去给官家吧。” 蔡攸命人牵了鹿走,又疑心道:“什么疯子,将官家吓成这样?” 童道夫答得支支吾吾,然而他论起身份,在蔡攸之长,从皇帝小时就服侍在掖庭了,蔡攸也不敢逼问他。童道夫自然不肯和他说皇帝被人吐了一脸血唾沫的事,只含糊道:“不管什么疯子,冒犯圣驾,老夫早已将他们处理干净了。官家这病症,医师若看不好,不如大郎君请个道士来穰治吧?” 蔡攸仔细一想,倒也很正确,于是来问持盈。持盈恹恹的,浑身没什么力气,只觉得满脸都是痰液的腥味,哪有什么心思请道士:“等回家再说罢。”竟懒得治,只浑浑噩噩的。 当时他被吐了唾沫以后,脑内刷的一下全是空白,只制止了拥上来的卫士与童道夫,叫他们不要伤人,便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外走,连怎么回去的都忘了。 蔡攸见他实在提不起精神,便哄他道:“童大官在外头寻了几只白鹿给你玩,去园子里瞧瞧吧?” 这白鹿原本是祥瑞之物,若是以往,持盈见了鹿就要去寻那芭蕉叶了,如今却挥挥手道:“他上哪找的?我不是和他说要他隐秘行事,不要惊扰地方吗?” 说起这事,持盈更加嫌烦,当时他和蔡瑢约定,若东京事有不测,童道夫便带兵南下,可是如今金人还未至京畿,他却带了这么多精锐禁军过来,岂不是让东京守备更加空虚了吗? 他有心骂童道夫几句,但也知道他在辽国战事上失利至此,若老老实实留在东京,少不得被赵煊处置,他谅解这人之常情,只是这数万精骑声势浩荡地南来,世人也尽知他退位南幸之事了。 ……也知道此刻的东京城,兵力是十分的不足了。 他有心叫童道夫回去守护京师,但又被前几日的见闻吓到了心神,觉得自己还是需要军队保护,于是也就半俯就了童道夫身为大将,不听敕令远来东南的不法行为。 蔡攸见他对白鹿没有兴趣,又道:“不见白鹿,吃口饭总成吧?今天是初十呢。” 十月初十,是他的生日。哪一年不是大作盛典天下同乐?但持盈已无这心思,只是不禁想起了什么,拉住蔡攸慎重道:“居安,我有一事要托付你。” 就是皇帝托孤禅让也没这么郑重的,蔡攸笑道:“怎么?” 持盈道:“你派人骑马向东跑半个时辰,会见到一个庄子,里面有户人家,家里有个残疾的儿子和一个老妇人。你派人给他们些钱财土地,再给那儿子治病——不要说是因为我,就说你是他们家的远房亲戚。” 持盈仿佛在心中打了一万遍腹稿似的,说得极为流利快速,连借口都想好了。 蔡攸闻言却心中一突,不知怎么地想起了童道夫的话,童道夫杀了两个疯子,皇帝又要他去找一对母子,人数上的重合让他隐约觉得有些不妙,但面上仍不动声色地领命去了。 他心里颇觉得可笑,这样的人家天下俯拾皆是,皇帝这么发善心得发到什么时候去呢?若这一对母子便是童道夫嘴里的“疯子”,照这么说,大抵早叫一把火烧干净了。就是那一整个村庄都不一定会在了。 只是皇帝不会知道罢了。 持盈将这事吩咐完成之后,心中犹如卸下千斤重担,又狠狠地擦了把脸,他南幸仓促,连陈思恭都因要筹备迁居——他去延福宫,赵煊去福宁殿——的事宜没有跟来,屋子里没人敢站着,于是他就在一个人神经质地擦脸。 直到感觉脸上烧着似的疼,持盈才停下手来,心想,虽然因他的缘故,对这两人不住,但他也做了补偿不是吗?这么想着,他竟然在塌边歪坐着睡了过去,一醒来时已经将近黄昏。 蔡攸请他出去吃饭,他不去,便在屋里摆桌子,一个人看着碗里的米发呆。 那米好像动了起来,像……! 他想起了那夜的场景,一失手把碗打在地上,急忙抬头去看蔡攸,求救道:“居安,我和你说的事你做好了吗?” 死人如何给财帛土地安居,但蔡攸点头道:“去了。他俩还叩谢圣恩呢。”他话音刚落,持盈的脸上就有疑窦,蔡攸为打消他的怀疑,便故意道:“我将旁边的水田给了他们两亩,大官也在那边上正给你修园子呢,去不去看看?” 他这么问,就是知道持盈绝不会去,果然,皇帝不愧和他相识二十余年,连连摇头道:“算了,我身上难受,不去了。” 想到这一对母子有了着落,他的心才有些安定下来,仿佛卸下一块大石头似的:“不吃了,叫五姐来,她上次描了幅海棠,我还没看过呢。” 蔡攸道:“别叫她来了,在这屋子里闷了好几天了,好歹出去走走吧。”他去拉持盈的手,命人进来为他更衣。 持盈更衣并不避讳他,蔡攸在灯下凝视皇帝如玉的脸半日,甚至有了些绮丽的遐想,持盈也看了他一眼,两人俱笑起来。 蔡攸忽然用手指点了点唇边道:“脸。” 持盈一摸,果然起了一块皮,是方才擦的,并不以为意,戴了幞头便要出门。 他的女儿茂德前两天便央求他改画,他二一推作五已有数日,想来这娇儿也要发急,埋怨父亲了! 然而谁知道他这封闭数日的房门将将打开,还没来得及呼吸一口新鲜空气,童道夫便着急忙慌地手捧氅衣趋入中庭,向他跪了下来:“官家,此地有刁民作乱,老臣请官家移驾!” 持盈大骇,他从汴京跑到这里,不就是怕人作乱吗:“此处是国家腹心,怎么会有人生乱?”他急切要地往内宅走:“圣人与帝姬还在里面!” 童道夫却已站起身来将氅衣不由分说地披在持盈身上,拉着他的胳膊制止他道:“官家,不可迟疑了,速速起驾吧!” 童道夫说是宦官,实际受宫刑时已经成年,又兼之多年行伍,身强体壮,持盈被他一抓,顿觉胳膊一僵,然而他不肯动,只道:“圣人与帝姬都是女流,怎可与我分离?” 童道夫到底不敢下力气抓他,只跪在他腿边苦口婆心地道:“那刁民汹汹,官家若是玉体有伤,如何是好?” 他这样哀求,持盈却不听,只抓着柱子,在栏杆旁坐下,竟然是个不肯走的意思。 童道夫着急地喊蔡攸:“大郎君,好歹劝劝官家吧!” 从前蔡瑢被黜落在杭州,唯恐持盈忘了他,恰巧持盈派童道夫在杭州设金明局寻找书画珍玩,蔡瑢贿赂童道夫,让他将自己的书画送给皇帝,果然皇帝一见便要童道夫带人进京,到后面此二人互为表里,一个攻政一个弄兵,持盈废了好大力气才把他们拆开。 但正因为这缘故,童道夫一向以蔡攸的长辈自居。 而万万没想到的是,一向对他恭敬的蔡攸却不听他的,只道:“大官,我和官家来南方数日,向来与民无涉,怎么大官一带兵前来,百姓就开始造反了呢?” 他说完这话,童道夫立刻暴起道:“你懂什么!” 他急急地去看持盈,却发现他看着长大的皇帝面色也很不善,急急解释道:“官家,这帮刁蛮愚民想必是受了他人指使,这才、这才……江上有水盗作乱,臣带兵围剿,军用有缺,实在是不得不……” 此刻他再矫饰持盈也听懂了,分明是一边剿匪,一边劫掠地方,这才导致了民怨,从前童道夫征讨方十三的时候,他也听说过多有不法,但最后到底剿灭了这心腹大患,也就没将台官的话没放在心上,可是如今他就在这里呢——童道夫这么没分寸,岂不是将他置于险地吗? 由是沉下面色:“居安,你去收整兵马。”分明是要黜落童道夫的意思,然而这种自罚三杯的形式并不足以让童道夫警惕,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侍奉皇帝二十余年,皇帝顶多是冷他一阵罢了! 蔡攸方领命而去,前院里就已经传来一阵嘈杂的惊叫。 木头与铁的摩擦声相互撕成一团,持盈原本还打算问罪童道夫,但听到这声音也惊得站了起来,慌忙便往内宅跑,和冲出来的妻子女儿迎面撞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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