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他那熊样儿就知道皇帝压根没见他。 赵焕胆子再大也不敢在福宁殿前坐轿子,迎着风就往里面走,走到时脸都要僵了。陈思恭出来迎他,赵焕看赵煊刚才那个铁青僵硬的脸色就知道有事发生,刚好皇帝一时半会儿还没叫他,他就把陈思恭拉到偏殿说话——那是太子也没有的待遇,他来福宁殿也得搁外头廊下等,除非皇帝开口叫他到屋里去。 “他怎么了?” 陈思恭悄悄和他说:“他是来说情的。” 哦,昨天皇帝好像发配了个太子府的舍人去沧州,应该是这事。 赵焕内心冷笑,总有一天把你也发配去沧州:“他来说情把爹爹说生气啦?” 陈思恭摇了摇头:“官家没见他,他在外头站了半个时辰就走了。” “那他来的够早的。”赵焕捧着热茶暖手。别说赵煊是来求情的,就是普通请安,搁半个时辰前,天都还蒙蒙亮呢,要皇帝起床穿衣服见他?做他的春秋大梦去吧。 外头小宦来报官家起身了,赵焕放下茶盏就要走,陈思恭拉住他,怕他说错什么话:“因外头造明堂大殿钱不够的事,官家且心烦着呢。三哥,你待会儿进去,只许顺着他,逗他开心,不许提你那神霄宫的事,知道么?” 明堂大礼是皇帝新推崇的礼制,天塌下来也没皇帝搞礼仪重要,赵焕的神霄宫和明堂一块儿造,他本来的确是想和皇帝说说钱不够的事,经陈思恭这么一说也只能闭嘴了。 赵焕拖长了声音:“知道——”内心骂王甫竟然这么不会搞财政,蔡瑢这厮虽然不向着他,但他做丞相的时候,皇帝可没因为钱发愁过。坏了,皇帝不会要罢王甫又立蔡瑢吧,不行,蔡瑢是个老奸巨猾的臭狐狸,总冷不丁地往赵煊那里滑,绝不能让他上来! 赵焕正想着,陈思恭给他拍拍衣服上的雪:“去吧。”赵焕回过神来,连跑带跳地到正殿去。 福宁殿温暖如春,皇帝一手撑着枕头,斜倚在殿中宽大的御座上,一手伸出去,宫娥正在给他抹药膏,也许是并不冷的缘故,他身上只穿了燕居的厚褙子,裙摆曳到座下,怀中抱着一条很厚的黑貂毯。 皇帝见他来,莫名其妙地问了句:“你一个人?” 赵焕一头雾水:“啊?” 皇帝抿抿嘴:“没见着别人?” 赵焕恍然大悟:“见着大哥了,他刚走呢。” 皇帝手也不揉了:“叫陈思恭给我滚进来!” 陈思恭滚进来,皇帝质问他,刚才是不是太子来过,怎么他不知道。陈思恭如遭雷击,他就算不太支持赵煊,也不敢瞒这种事情,半个时辰前皇帝自己在被窝里迷迷瞪瞪的睁不开眼睛让人滚,怎么现在倒打一耙? “臣告来时,您叫殿下‘滚’来着,臣就没敢叫殿下进来。” 皇帝随手拎了个引枕砸他:“胡说,我怎么会说‘滚’这种粗话!” 陈思恭怀抱引枕,立刻改口:“是,是,您说不见来着,殿下就走了。” 皇帝因明堂大殿修造没钱的事,都要找旧情人和好了,每天烦得要死。就这个枪口上,太子还来劝他不要再修宫殿,说外面已经有祸事发生了。 都到了这份上,木头运来了还能不修? 皇帝在心里骂太子读书读傻了,被人当枪使还不知道,修造明堂是王甫的差事,说这个明堂出了事,那不就是让王甫罢相吗?那谁来,蔡瑢吗?这个祸事多半也是蔡瑢捏造的。 上次话说得太绝,持盈一时半会儿还不想跟蔡瑢和好。 至于赵煊是不是借此打击自己的政敌,持盈想他没那个脑子。但还不如他有这个脑子,也比被人当枪使好,不见他也好,的确该给他吃个记性。 再说了,我说不见他就走了,看起来也没有很诚心,也许内心还是不服。 于是就道:“得了,走就走吧。” 赵焕挨蹭到持盈身边的小凳子上,掏了个新引枕给他垫胳膊。 持盈好像还在想事,一被他的动静打断,立刻株连:“你也是个前世的讨债鬼,来做什么?” 赵焕大呼冤枉:“爹爹,我一句话没说呢!”他本来是想来问问神霄宫的修造的,可陈思恭已经告诉过他了,他绝不给持盈添堵,他要靠持盈做太子呢:“爹爹的手怎么了?” 持盈的面色稍霁:“找东西时闪着了。” 他最近总泡在馆里查礼仪,赵焕要给他揉,持盈另有差事给他:“桌上右边那一叠拿来我看。”那是一堆札子。赵焕睁大了眼睛,怀疑这是一种暗示,毕竟持盈再怎么宠着他,也没让他看过札子。 赵焕把那一堆抱过来,放在脚旁边,持盈让他念,念完了持盈又口述,让他写批示,并让人给他搬个小几子。 赵焕的心怦怦跳:“我的字和爹爹的不像,叫梁大官来吧?” 持盈不太在乎这个:“用你自己的字就行。” 他做御笔批答!而且也不是蓝的!赵焕忽然间就飘飘欲仙了,国朝无论太子亲王都只能读书,读书,读一辈子书,连赵煊都没做过一件差事呢,他能批札子!他一时之间没反应过来,持盈见他半天不动,打趣他道:“怎么,状元郎不认字?” 赵焕的热血都要冲上脑门了,他当头打开来第一本札子,热血凉了一半。 原来这一叠都是地方官弄上来报祥瑞的,给明堂大礼做预热,一点军政要事都没有,不过苍蝇肉也是肉,他先读一遍,再告诉持盈:“爹爹,河间有个女子生长出了男子的性器和胡须,合道了!” 持盈木着脸:“叫他重报,这是什么祥瑞?”又特赐那女子度牒出家。 赵焕又看一本:“乾宁军找到一块可以开花的石头。” 持盈:“……”赵焕看他那个表情就知道什么意思,大笔一挥就叫重报。 赵焕又打开来一本:“益州有公鸡下蛋。” 持盈微微闭了闭眼睛,赵焕给他报了几件,全是什么五彩霞光、花开十朵、石头发芽、母鹿白化一类的,持盈到最后表情都不动一下了。 赵焕读着读着,读到一本很厚的。 “芒山有盗临刑,其母来与之决。盗谓母曰:‘愿如儿时一吮母乳,死且无憾。’母怜之,与之乳,不意被盗啮断乳头,流血满地,母死。行刑者曰:‘尔弑母,何毒也。’盗因告曰:‘吾少也,盗一菜一薪,吾母见而喜之,以至于不检,遂有今日,故杀之。’” 我小的时候,偷一点点小东西,我母亲见到了,不仅不反对我,还夸奖我,导致我最后偷越来越贵重的东西,于是有了今天这个下场,所以我要杀了我的母亲。 赵焕喃喃道:“那是他亲生的母亲,怎么这么狠心?”一翻,果然是内臣分类时分错了,看装裱就不是装祥瑞的,子杀母是大不孝,犯人先收押起来,这事也得报给皇帝知道,看看要不要加刑,让他死得难看一些,以儆效尤。 赵焕问道:“爹爹,这人太坏了,得……” 他一抬头,持盈已经拥着毯子睡着了,福宁殿里的温度适宜,黑貂晕出了他脸上两颊霞红,看起来是很静谧美好的景象。 赵焕蹑手蹑脚地在札子上写批示,要把这个人杖杀,浑身的血肉打碎才好,如果没有父母,哪来的他那一身血肉?他想,持盈醒来时若看见他的批示,一定会觉得他是个孝顺的孩子。 反正比赵煊孝顺。 可没来由的,他忽然想,这母亲有没有做错? 这个问题时隔两三年再一次进入到他的脑海,温暖的福宁殿和冰冷的圈所一冷一热的,让他很想打喷嚏,圈所是安静的。作为失败者,他被赵煊要了回来,金国给得很爽快,他没有了什么稀缺的价值,毕竟稀缺的是从来就是赵持盈本人而不是他的儿子。 赵煊并没有让他住什么阴沟、草屋,而是给了他一座很僻静的宅子,但他不知道这座宅子在哪里。 赵煊敢折磨他吗?赵焕的鼻子很痒,他想,赵煊肯定不敢的,爹爹还在,他敢欺负我吗? 他打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喷嚏,甚至打出了眼泪,朦胧的眼睛里映出一席织金的袍摆。 赵焕闭着眼睛,躺回榻上,非常有恃无恐。 应该是赵煊来了。作为哥哥,作为天子,作为胜利者,纾尊降贵地探视弟弟,叛贼,失败者,很好,非常好,他又有贤名了。 他讨厌赵煊,虚伪的道学家,木头一样的傻子,满脸苦相的幸运儿。 可温暖而香甜的宣和香扑进了他的鼻子里。 赵焕心头猛然一跳,睁开眼睛。 父亲坐在了他的身边。春装是很轻盈的,罗袖微动,侍从就离开了,只带起一阵风。 赵焕一侧脸就能擦着父亲的衣袖。 那个问题忽然又出现在他脑子里了,盗贼杀了母亲,盗贼有错;可他的母亲呢?母亲做得对吗?不该死吗? 持盈给了他尊崇,给了他实权,让他结交大臣,让他做太傅,让他的待遇高过赵煊,滋长他的野心,可又在一夕之间剥夺了这一切。就算是狗,给他一块肉吃,也没有说吐就吐的道理。 他是皇子,他也能做皇帝。 如果金国没有先乱起来,他就可以打过黄河去,这会儿他已经是皇帝了。 他凭什么只能做一个闲散王爷,像猪一样养在府中? 那种憎恨又弥漫上了心头。 更让赵焕讨厌的是,持盈看起来并没有受到苛待,甚至两颊都有莹莹的光彩,连头发丝都是妥帖的,像一朵被人细心爱护的花。赵煊还肯让他来见自己—— 他们看起来感情不错。 比起自己的失败,他更讨厌父亲的背叛。 他失去了父亲。 赵焕坐起来,盘起腿,一个很不尊敬的姿势,持盈并没有说什么。 “爹爹,你是来帮他杀掉我的吗?” “不是。” 持盈抬起眼睛,他们俩对视一瞬间,就好像殿试的时候,满堂的学子里,他得意地抬起头看坐在龙椅上的父亲。 “我从前就和你说过,你不会死,因为你姓赵。” 持盈的话语很柔软,像夏天的金明池上,被照得粼粼的水,父亲是温暖的,这种怀抱横亘了赵焕一整个少年时代,他在这样的怀抱里面荡秋千,写字,画画,捣鬼,干什么都行:“但我的确是来见你最后一面。” 赵焕没听懂:“什么?” 持盈说:“从今后,咱们父子不再相见了。” 他的话语听起来还不像诀别,还很和煦。可是今后是多久,永远是多长?持盈在怪他吗?持盈凭什么怪他……哦,我害他差点回不去家,永远要隐姓埋名了,可那是我的错吗?那是完颜宗望的错,是他骗我啊,你为什么怪我? 没有意外的话,我现在早就是皇帝了,我也能把你养得很好。 赵焕问他:“你不要我了?赵煊叫你这么说的是不是?你就不该禅位给他,你对我好,他恨着咱们俩,他怎么会真心对你好?他会要我们两个都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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