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一杯酒放在桌上。 蔡攸“哼”了一下:“我胁持道君北行的时候,就知道‘不成功,便成仁’,现在回来,压根没准备活着。死而已,我怕什么?” 李伯玉皱眉提醒他:“道君在延福宫里养病。” 蔡攸扑哧一声笑出来,晃着腿:“这话你骗骗别人得了,少把自己骗了。延福宫那个颜子货色,你敢把他叫出来我认吗?赵煊也就这点本事——” 李伯玉看着他吊儿郎当的样子:“道君是陛下的父亲,陛下说他在哪里,他就在哪里。” 蔡攸晃着的腿停了,他想李伯玉说得对。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假的太上皇对赵煊来说更安全,一年后,两年后,悄悄地让太上皇病死。 他就永远能做一个真正的皇帝了。 更何况……持盈对他不好。 蔡攸盯着李伯玉看半天,好像在确认什么。 李伯玉坐在马扎上,毫不避讳地和他对视,但不说话。 连李伯玉这样的人,也愿意接受赵煊的不孝,愿意让他将错就错,假装持盈正在延福宫吗? 那满朝之中,还有谁愿意接受太上皇的回归呢? 意识到这个事实以后,蔡攸的腿不晃了。 他严肃了面容,张了几次嘴巴,找了一种柔和的语气说话,或者说乞求。 “我愿意死,只是我有些话要对陛下说,说完我就死。” 李伯玉还是不说话。 蔡攸搜肠刮肚,他很多年没有体验过这种低声下气求人的感觉了。 好像从来也没有过,蔡瑢就算有过仕途不得志的时候,但那不得志是对于蔡瑢本人来说的。在很长时间里,蔡攸作为他的独子,在家里呼风唤雨,要什么有什么。即使到了天下鼎贵聚集的东京城……有持盈在,他何须有求人的地方? 因此开口也是磕磕绊绊的:“我从前帮过你,对吧?你被贬官的时候,是我救的你,你记得吗?” 李伯玉叹了一口气。他想起了太学生在宫前广场质问他的话语。 宣和十年,李伯玉登进士第,座师就是蔡瑢。 在蔡瑢的提拔下,他很快升官至太常少卿。 但他很快就发现,蔡瑢此人引诱天子、舞智弄权,绝非善类,他下决心要和蔡瑢恩断义绝——很快,汴京大水,王甫联合林飞白,说太子失德,引起大水,要求太子登坛悔罪。 李伯玉上书《论水灾事乞对奏状》,直言太子无罪,并指出蔡瑢、王甫等大臣任由大水漂浸民居,并纵容下属侵吞救济款项。札子送到皇帝处,蔡瑢说他“危言耸听、不合时宜”,将他贬去了闽南。 这后来也成为了蔡瑢的罪状之一。 皇帝要罢蔡瑢的相,蔡攸出力最多,他亲自为李伯玉昭雪,先提议他出知秀州,再让他回到中央,历任台谏。 谁都清楚,蔡攸的“恩典”,不过是为了扳倒父亲顺手施为的。 但李伯玉点了点头。 蔡攸看见他点头,内心忽然大松一口气,语气有些急迫。 “我知你是清正之人,我今日恃此旧恩,并非要为难你,是真有要事要见陛下。外面人要我死,我知道你难做,我并不是想活着——” “你可以告诉我。”李伯玉说,“若说出要情,你纵然死罪难逃,家中子孙也许还有活路。” 原来我犯的是祸及子孙的罪。蔡攸恍惚地想,可你们怎么杀我的全家,我是皇帝的伯哥,皇帝是我的小叔,你要怎么杀我的全家? “我不告诉你。”于是他犹豫了一下,否决道,“我不相信你。” “那这事一定不利于国家。” 蔡攸听见这句话,又回到了那一种高高在上的语气,他教导李伯玉:“国家是赵家的国家,利不利于国家,赵家自己做主,你为什么要管呢?” 李伯玉沉默片刻:“是道君的事吧?” 这回轮到蔡攸不说话了。 李伯玉问他,语气不重,只是有些筋疲力尽:“你们要把国家祸害成什么样子,才肯罢休呢?” 蔡攸发现他头发有点儿白了,好像来镇江的时候就白了。 他张了张嘴,他想说这国家是持盈的国家,现在是赵煊的国家,他们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关你什么事?可他又有些心虚,金人在黄河边上虎视眈眈,他把持盈劫走,险些倾覆社稷,怎么能不是“祸害”呢?可谁能想到完颜宗望会…… 他原本只是想借宗望的兵马,让持盈重新做皇帝的!只要持盈做回皇帝,一切都可以和原来一样—— “北顾之事,并不是出于道君的本意,不干他的事,是我们胁持他的。” 李伯玉已经不知道和他说什么好了:“他是皇帝,叫你这样的蠢货窃弄国柄、有机可乘,就是最大的罪责了。” “你敢说他有罪?” “他是皇帝,是万民的君父!”李伯玉说,“孩子要孝顺父亲,难道父亲不需要养育孩子吗?百姓要供奉君王,难道君王不应该使百姓安居吗?做不到这两件事情,就是他的罪责了!今天的事情,不就是上天的降罪吗?他是皇帝,可皇帝的上头还有道理!天底下事,道理最大——你们快活的时候,讲过道理吗?” 可道理是假的、死的,皇帝是真的、活的! “天底下无有不是的君父!若有错,错皆在我等,我祸国至此,何惧一死?你今天不就是来送我死的吗?” 李伯玉看向他:“如果你只有道君的事要说的话。”那我就是来送你上路的。 蔡攸盯着面前的酒很久。 持盈没有重新做皇帝,他是必定要死的,更何况他平常没少得罪赵煊。 他不怕死,他只怕说不出话来。 他问李伯玉。 “你觉得赵煊比他好吗?” 你效忠赵煊,可你内心深处难道不了解他吗? “赵煊比他更独断,更专横,他在位二十年,杀过一个人吗?赵煊才做了一年皇帝,杀了多少人?他软禁生父,残杀旧臣,流放、罢黜、坐死、暗杀,若不是赵煊做事不留余地,难道你以为我真的有这么大的号召力,能把他从东京一路挟持到濮阳?” “你以为换了个皇帝就好了吗? “从我受荫封入朝的那天起,就没人看得起我,我在集贤院修书,大家都骂我懵不知学,靠投机做官,名为学士,实则草包。可那帮人,二十年前在修书,二十年后还在修书,修得头白眼花腿瘸,还走不出集贤院的门!我蠢,可他就是喜欢我!所以,到底是谁蠢?” 李伯玉惊讶地发现,蔡攸的语气里面甚至还有一些得意。 “谁能比我还要听话?不听话的人,即使是我爹,也被四次罢免,流黜地方。可你看我什么时候被贬过?” 不要说贬谪了,持盈在的时候,蔡攸只有升官的份。 蔡瑢升官他升官,蔡瑢贬官他还是升官,太子结婚他升官,嘉王结婚他也升官。 大家风里来雨里去,他自岿然不动,皇帝不给他升官,就只有一个原因——暂时还没找到借口给他升。 到后来,他竟然能在父子大战里面获得胜利,并且要求皇帝罢免自己的父亲。持盈退位匆匆忙忙,都记得把蔡攸留在身边,让他主导禅位,交好未来的君主。 若不是蔡攸自找苦吃,犯下这样的泼天大罪,怎么会落到今天的下场? 蔡瑢是翰林学士,未及弱冠就得了进士榜上第九名,政绩也做得几件。 而蔡攸有什么?蔡攸,只有听话! 蔡攸诚恳地明知故问。 “你以为,赵煊比他父亲怎么样,你又比我父亲怎么样?” 赵煊下手,比他父亲快得多,狠得多。 而他又怎么和蔡瑢比呢? 李伯玉不说话。 “李伯玉,如果你真的觉得赵煊是你的圣明天子,你开始就不该犹豫,就该直接把酒灌到我嘴里。你说我‘误国’,你自己‘报国’,那我劝你,为了自己能多‘报国’几年,好好听话吧!听话才报得久!赵煊没有要我死,你就不要让我死;赵煊没说不见我,你就别替他做主拒绝我。” 李伯玉把酒泼在地上,走了。 蔡攸用鞋底一点点把地上的液体涂开,涂出一个笑脸来。 他托着腮看,忽然自言自语道:“我好像一直蛮听你话的吧?我一直蛮听话吧?” 我要是不听你话,你怎么会对我这么好? 没有人回答他,远处的狱卒疑心他疯了。 不疯,怎么会回国来自投罗网? 而蔡攸只盯着地上的湿痕一点点变浅。 持盈明明比他小,可做了皇帝后,对他规划得很清楚,只要他跟着持盈走就行了。 持盈给他赐同进士出身,然后让他去修书,他不用修,持盈找人给他修,修出来的功劳是他的,修书有了功绩,就去做学士,学士有了功绩,就去管翰林,翰林有了功绩,就去做宰相。 持盈给他算,手指轮了两遍,如果一点意外都没有的话—— “四十岁的时候,你就能做宰相了。” 持盈十六岁做皇帝,他四十岁做宰相。 皇帝的儿子是皇帝,宰相的儿子是宰相。 酒液干涸在地上,他今年还没有四十岁。 “就这一次没听你话……” 持盈禅位给赵煊,车驾进京的前一天,持盈告诫他,让他在府里不要动弹,说赵煊不会拿他怎么样的,一切都会没事的。 可持盈猜错了,这么聪明的人,竟然猜错了!赵煊和“孝”字没有一丝一毫的关联。 他父亲死了,持盈被关在延福宫,不和赵焕合作,就只能等死了,赵煊如果心再狠一点,持盈也会无缘无故病死在深宫里。 他和赵焕一起找到宗望。 持盈禅位的那一刻,好像就是噩梦的开始,这一切都开始颠倒、混乱,只要宗望帮助持盈重新做回皇帝,一切都会变成原来的样子!可是,可是—— 怎么就弄成这样了呢? ---- 浅发个便当
第89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4 ======= 皇帝赵煊听说太学生伏阙上书请杀蔡攸的事,连夜从斋宫赶回。 蔡攸被内侍摸黑从府狱中带了出来,他的身份实在很敏感,大家伙唯恐皇帝召见他的事情被外面知道,只能给他做了一下伪装。 他们找来了一件学子襕衫给蔡攸穿上,做出皇帝召见太学生的假象。 蔡攸在福宁殿里等了很久,并不是在正殿,而是离侧殿很近,却又较小的东阁。 蔡攸去过福宁殿的每个地方,他认识这里,地道的起点,持盈从这里往下走,终点是——太师府,他和他父亲的家。 忽然一阵响动,门扉大开,新帝赵煊走了进来。 他穿着青色的衮服,穿朱舄,悬白玉,看起来像是刚刚从祭坛上下来,头上的平天冠已经被摘下来了,只扎了一个简单的髻,插着一根木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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