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云纹,蔡攸觉得有一点眼熟。 赵煊的背挺得很直,走到蔡攸身边的时候,蔡攸看见了他眼皮上两道深深的褶皱,那是一个很疲惫的姿态。 真可惜,他只有那双眼睛长得像持盈。 赵煊站在他面前几秒钟,忽然从袖口扔出了一团金色的东西,砸向蔡攸。 蔡攸当胸接住,翻过来一看。 那是一枚有些变形的双龙小印。 蔡攸大惊失色,顿时忘了礼节,张口质问:“这印怎么在你这里?” 这枚双龙金印,乃是持盈亲自拓版,天下无二,跟着他一起盖在无数的字画上,早已成了他的象征。 赵焕和他将持盈带去濮阳的时候,还不忘记带上这枚金印作为凭证。 可现在却到了赵煊的手里。 赵煊继续向前走,坐在一张床上。一张小床,可他人已经很大、很大了。 他的声音有些哑:“宗望仓促拔营,朕派兵去救,道君所居住的院子起火,所有人都烧死在里面,其中一具尸体上藏了这枚金印。” 蔡攸听见“火烧”两个字,顿时崩溃。 火一烧起来,任凭是大罗金仙来了也认不出来谁是谁,而一具尸体上发现了太上皇的金印,那他就是太上皇。 “那肯定不是他!” 蔡攸着急地跨前两步,对赵煊说。 赵煊不说话,蔡攸闻到了他身上浓郁的降真香气息,他以为皇帝是去斋宫只是去躲舆论,难道真的去求神仙了? “我回来就是为这个!斡离不要放一场火,他要作假!斡离不不可能杀他,那具尸体绝不可能是他,他不可能被烧死在里面。斡离不他、他——” 蔡攸语无伦次,他想把那话说出来,可太荒谬了,再说了,这话怎么能说给赵煊听? 更何况,赵煊脸上平静极了,没有惊喜,也没有惊吓,好像在听一个无关紧要人的消息。 蔡攸问:“你……你是不是不想救他?” 所有的冤案都已经有主了,延福宫的“太上皇”可以过一两年后病逝,金营的太上皇已经被烧死。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 可持盈怎么办呢?谁能救他呢? “他把皇位传给了你,他、他是你的生身父亲!” 蔡攸语无伦次地和赵煊说话,他和赵煊一点儿也不熟,赵煊在大部分时间里沉默寡言,和他最讨厌的道学先生一个死样子,持盈怎么会生出这样的儿子? 可他应该和赵煊很熟的。 赵煊还在母亲肚子里的时候他就见过了,持盈对他说,我娘子怀孕了,我有孩子啦!后来蔡攸也要做父亲,持盈和他说,生下女儿来就嫁到你家,生下儿子来就娶你家的女儿,如果都生女儿、儿子,就让他们一起长大,做朋友,和咱俩一样,好不好? 持盈带着怀孕的静和出来玩,叫他一起来吃饭,蔡攸说这不好吧。持盈说有什么不好呢,咱们是亲家呀!大家就一起笑。 他指着赵煊身上那件青色的衮服,日、月、星辰、山、龙、雉、虎蜼,所有的图形都在张牙舞爪。 “他册你做太子的时候,穿的就是你身上这一身衣服,我朝还没有过一岁半的太子,大娘娘降旨非要册封你,多少人劝他抗命,他说你‘迟早要是’,亲自抱着你上玉辂车,他那时候还在生病,抱不住你……” 他那时候没有跟随庆典,只是持盈后来又小小地病了一回,和蔡攸有气无力地说话,埋怨他那金贵、闹腾的娇儿,玉辂车闷,赵煊咿咿呀呀的非要往外头钻,急得拍打车壁,持盈没有办法,就只能把帘子掀开来,受了风,又反复了病情。 真是个霸王!持盈总结道。 赵煊勉开金口:“小时候的事,朕已经不记得了。” 那你记得什么呢?蔡攸想,完了,要开始算旧账了! 他记得持盈把他扔在东宫,持盈宠信赵焕,持盈把他逼上城楼做法,持盈不带他去明堂大礼,持盈提拔王甫,持盈禅位,把他一个人留在风雨飘摇的汴梁—— 可是,他能容留你活着难道不就是一种仁慈吗?他随时可以废了你,他半点也不喜欢你!难道他欠你的吗,他那么多孩子,哪个不能继承皇位? 但现在势力强的是赵煊,天下的主人是赵煊,他只能张口,搬来伦理的大山。 他多么希望李伯玉才是正确的人,皇帝之上还有“道理”。 无论如何,儿子都应该孝顺父亲,这是最普适的道理。他多么希望赵煊讲道理。 “他对你纵然有不好的地方,可到底是你的生身父亲。再怎么样,你就当……你就当还他一条命吧,让他回家来吧。” 天大的笑话!蔡攸也有劝人孝顺的一天,他和自己的亲生父亲决裂,却劝别人对父亲不计前嫌。 皇帝的话语冰凉,打断了他:“你在府狱之中,不肯就死,屡次向李伯玉请求见朕,就是为了向朕重申,道君是朕的父亲吗?” 这个场合其实很不严肃,这叫个什么地方呢?一个甚至带着点温馨色彩的,却有点陈旧的,福宁殿的侧阁。 这么私人的地方。 蔡攸注意到上面的床帐、被褥是鲜亮的,谁睡过那里?宫中这个年纪的,只有持盈的儿子,赵煊会把年纪小的弟弟叫到福宁殿里来睡觉吗?蔡攸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想法。 赵煊看起来实在没什么感情,他是赵家第九个皇帝,却和前面八位都不一样,即使杀伐果断如哲宗,也对父亲有深深的追思仰慕。 可赵煊,他对自己的母亲、父亲、妻子、儿子、妹妹,都没有露出过一丝一毫激烈的情感。 正如现在,他的语调像一块木头那样,很平静地问蔡攸:“他是被谁掠到北方去的?” 然后赵煊的语调才有了一点起伏:“他原本好好在家里!可你们——” 赵煊比他小,赵煊和他的儿子一样大。 可蔡攸垂下了头,他害怕那双和持盈长得像的眼睛。 赵煊“你们”了半天,最后的下文竟然是:“蔡瑢不是朕杀的,是天谴。你,朕本来也没打算杀,是你自己找死。” 蔡攸不知道是信了还是没信,王甫、蔡瑢在新帝登基以后接连死去,皇帝承认了王甫的性命,却否认了蔡瑢。 蔡攸已经没有力气再计较了,他想自己真的挺没用的。蔡瑢把他养大,他和蔡瑢反目成仇,到现在赵煊说蔡瑢是得了报应横死的,他也找不出话来反驳。 算了,反正也要下去陪他了。 “我合当一死。”蔡攸说,“只是道君恩遇我父子,我父子不能报偿,却误他至此,他、他……” 他还在,离家很远,很远的地方。 蔡攸闻到皇帝那一股降真香的味道更浓了。 据说点燃这种香料,能引得神仙的下顾。 他现在有了信仰吗? “他叫你回来的吗?” “不是。” 赵煊的眼睛掠过他凄怆的面容:“连赵焕都比你聪明。” 他想起蔡攸那舞智凶诈著称的父亲,儿子不像父亲,真是人生的常态。 “斡离不骗了他,不仅不帮他,反倒派出使者同朕和议,又将道君掳走,可他还是跟着去,不敢回国来。因为他知道,如果他不跟着道君回来,朕一定会杀了他。” 赵煊早就知道火海中并没有持盈了,并不需要蔡攸的告知。 白白地自投罗网。 可奇怪的是,蔡攸没有那种“恍然大悟”或者“悔之晚矣”的表情。 相反,他大喜过望。 他听见了“跟着道君回来”这六个字,像干涸的土地蒙到了春雨:“他会回来,你愿意救他,你愿意他回来的,是不是?” 他逼问一位君王。 然后喃喃自语:“太好了,太好了……他究竟是你父亲……陛下……” 赵煊打断他的感激,并且讨厌他的这种感激。 儿子救父亲,爱人救爱人,蔡攸凭什么对他表示这种感激? “朕救他,并不是因为他是朕的父亲。” 蔡攸睁大了眼睛,很疑惑于这句话,他没反应过来是什么意思。 他如果不是你父亲,你如果不是他儿子,你救他干什么呢? 然后他看清楚了赵煊头上的那根木簪子。 赵煊感受到他的目光,甚至偏了偏头,他青色的冕服上张牙舞爪的章纹铺陈在床上,和这样繁复、华丽的礼服相比,头上那只簪子显得这么、这么粗糙。 可蔡攸知道那是哪来的簪子,蔡攸见过他,却不是在赵煊的头上。 电光火石之间,他联通了前后,大喊出声:“他是你父亲!” 赵煊不说话,灯光下,金线的章纹闪出陆离的颜色。 没有一个皇帝需要父亲——哪个皇帝需要父亲? 蔡攸一瞬间想起了很多,时光倒回,他想起蕊珠殿外站着的少年太子,赵煊那时候站在那里干什么? 赵煊说持盈是聚麀的麀,是没有伦理的禽兽,可他是什么? 臣子爱上自己的君主,儿子爱上自己的父亲! 雷霆劈开了他的脑中的混沌,他发现赵煊的眼神竟然是胜利而得意的。 他胜利了,蔡攸却没有输。 他只是觉得很庆幸。 还好、还好赵煊爱上了自己的生身父亲! 不管他是怎么爱上的,不管他为什么爱上,可他爱了,他有那样一份,超出于父子、君臣的情感,倾注给持盈了。 他爱持盈,可持盈呢?蔡攸又很混沌地想。 蔡攸见过太多人爱持盈了,他也知道持盈爱什么样的人,他太清楚了。 因为持盈爱人的蓝本,是蔡瑢。 蔡瑢和赵煊,是一点边都搭不上,完全相反的两种人。 他有点为持盈难过,他想赵煊竟然不是持盈爱的类型,那真是有点不圆满。 如果我聪明的话—— 如果。 蔡攸跌跌撞撞地,被内侍押回府狱,他回头看了一眼福宁殿。 他想起自己第一次踏入福宁殿的时候,那时候这座宫殿的主人还是持盈。 持盈穿着大红襕袍,腰系朱色锃带,戴着长脚幞头,像赵宋历代官家御容像的装扮,那是他第一次见持盈穿龙袍。 持盈也是第一次见他穿官服,他原本在太学中读书,持盈亲政以后就赐给他同进士出身,授正八品的秘书郎,甚至破格召见。 那天持盈的眼光流连在他身上很久,看得蔡攸浑身发毛,他看自己的打扮,绿色的公服襕袍,正反前后都没错啊!持盈笑什么? 持盈说:“你穿这身不好看。” 蔡攸一听,顿觉这件新官服丑,绿的暗沉,像一只青蛙:“那你说我穿什么好看?” 持盈说,你走近点,我想想。蔡攸就走得很近,他甚至坐在皇帝的宝座上,和持盈挤在一块。 持盈对他说:“穿紫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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