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盈等待了一会儿,宗望都没有什么动作,只是不知道什么东西响了一声。 有一股很小的热流,烫到了持盈的耳垂上,开始只是一点刺热。 宗望把他的耳垂抻直了,几乎拉扯到了变形,持盈“嘶”了一声,想叫他放手,内心埋怨他没轻没重,正要抬手去阻拦他—— 可耳垂上的异样,比持盈的嘴更快一步。 持盈听见了血肉破开来的声音,“嘟”的一声,或者是“突”的一声。 剧烈的,炙热的,尖锐的疼痛,破开了他的左耳。 “啊!” 持盈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都不明白这种疼痛时哪里来的。 但他已经叫出了声音,把自己往宗望的怀里塞,试图躲避这种痛苦,他去摸自己的耳朵,而宗望摁住了他的手,那种疼痛开始蔓延起来。 持盈哭着命令道:“放开!放开!” 他喊痛,按照他的经验来说,只要一喊痛,什么都会结束。 可针依然在他的耳朵的血肉里面捣,试图寻找一个出口。 逃出去!逃出去!逃出去就不用—— 持盈被逼出了满眼的泪水,手脚并用地向外爬,他感觉自己耳朵上的伤口在扩大,可是太痛了,他必须要逃! 宗望摁住了他,用一条胳膊。 他把持盈拦在了他的怀里,针在颤抖,搅弄血肉,一注血流了下来,最后贯穿了天子的耳朵。 宗望看见铁针穿出持盈的耳朵,才下口安抚。 “没事的,没事的,不痛了,好了,已经好了……你咬着我……” 持盈什么都没有想,一口就咬到他的胳膊上。 疼痛一点儿也没有减轻,怎么能叫好了?骗他,骗他! 他要跑出去!可东边在哪里,西边又在哪里,他眼前是朦胧的。 烧红的铁针,穿透了他的耳垂,是热的;眼泪落在绢布上,濡湿了,是凉的。 铁针勾着一条线,贯穿了他的左耳。 那条线在他的血肉里穿行,好像一条鱼,吃干净了他的血,宗望把它抽出来,铁丝又刮过持盈的耳朵。 不知道过了多久,持盈感觉自己要痛得昏过去了,宗望才解开绢布。 持盈终于见到了光明,他向自己的左耳看去。 那里有一根月亮。 十四颗东珠的耳环,长长的,挂在他的耳朵上。 耳环的勾头是黄金,耳朵上的血往下淌,淌到黄金上,淌到珍珠上,甩到他的脸上。 宗望一下又一下地,爱抚着他的头发,耳环,还有脸颊。 持盈空茫地躺在炕上,眼泪水,汗水,口水,和血一起往下淌,失神的美丽,头发成了海藻。 宗望和他一起躺下去,脖子贴着脖子。 持盈张着口,连让宗望滚都说不出来。 他失去了一定的思考能力,只觉得耳朵上又沉,又痛,又烫。 我有了一个耳洞,可我要耳洞干什么,我为什么吃这个苦头? 可他又疯狂安慰自己,没有人哄他,他就在心里哄自己。 没事的,没事的,痛一痛,痛一痛!马上就可以回家了,血肉是会愈合的,耳洞也是能长好的,没有人能发现。 耳朵一阵麻痒,湿热。 是宗望伸出了舌头,轻轻舔掉了他耳朵上的血。 月亮挂在持盈的耳朵上,月亮挂在持盈的头发上。 持盈觉得他的舌头像一只巨兽,正在吸食自己的生命。 他想跑,可又怕惹怒他,动也不敢动。 可有人替他尖叫了起来。 “走水了!走水了!” 女真话、汉话,惊恐地交织成一团。 持盈被唤回了一丝神智,宗望安抚他,像哄一个小孩子一样。 “不要害怕,没事的,只是起火了。” “起火……” 宗望抚摸他的脸颊,他们两个贴在一起,宗望今天戴了一个很大的金耳环。 “是呀,我放的火。” “你,放的火……”
第87章 翠华转关山重重 玉辇游暗恨迢迢2 ======= “你放的火。”持盈再次重复,“你放的火……” 他从床上一跃而起,在这个昏暗的房子里面找到了一扇窗户。 他扑过去打开窗户,秋风穿窗而来,将他的脸上、后脑吹得一阵发凉。 在窗边,宗望抱着他的腰,贴在他的背后。 烟味蔓延到他两个人的鼻尖。 燕子受惊似的,想要冲出这个房间,最终牢牢地抓着持盈的肩膀。 “不要看了。是你的院子在起火。” 宗望抚摸他的头发,持盈的头发一直散着,垂到腰际,高潮的时候仰起头,头发就会点在腰窝上。 南朝的多少金玉膏脂,才能养得出这样一头丝绸一样的乌发呢? “他们一个也出不来,里面所有的东西也都会没有。” 养护这些头发的人,养护这些头发的器皿,统统都要消失在这场大火里面。 他要结束赵持盈的前半生! 他勾了勾持盈的头发,把它别到耳朵后面去,持盈却猛地甩开了他。 耳垂还在流血,持盈感觉自己的耳朵在烧,可真正在烧的不是耳朵,是—— 他忽然明白了宗望要做什么。 持盈甩开宗望的手,直接向外面疾步走去。 没有礼仪,持盈甚至在跑,他感觉头发被风吹起来,还有那一长串的珍珠耳环,把他的耳垂拽得变形。 他沿着鹅卵石的小路往起火的地方走,可没有人,所有人都在说起火了,可没有人提着哪怕一桶水过去,木头烧着的味道越来越浓。 安静,或许还有噼啪的声音,火在烧木头。 他走啊走,走啊走,好像没有尽头那样走,他走过一个拐角,忽里拖着一具尸体,和他撞了个正着。 铁人,铁人一样的忽里。 尸体,死不瞑目的尸体。 忽里假装没有看见他,继续往前走。 “忽里。”持盈找回了自己的嗓子,“你在干什么?” 忽里停住了,很为难地看向他,视线越过持盈,投向持盈身后的宗望。 “他干什么去,你不知道吗?”宗望的声音出现在持盈的身后。 “所有人,一个都跑不掉。”宗望说,他的声音像一条毒蛇,持盈的冷汗又出来了。 是什么让他觉得这个青年爱慕着他,不敢伤害他,会把他乖乖地送回去?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也是这样的神情,他告诉持盈,你再也回不去家了,我已经以你的名义,废黜了你的儿子,他要恨死你了! 轰隆。 是不是横梁被烧断了?蔡瑢的声音穿过十多年的光阴而来,官家,不要害怕,年来修葺宫殿的时候,总有倒塌的—— “所有人。”持盈喃喃道,“可我还在外面呢。” 毒蛇又出现了:“你怎么会在里面呢?” 如果为了让你留下来,我何苦放这样一把火呢? 持盈转头,他忽然被点醒了什么,他转身去看宗望。 珍珠耳环甩在他的脸上,打红了一片,他拉着宗望的胳膊,哀哀地祈求:“郎君仁慈,号称菩萨……” “第二遍。”宗望冷冷地告诉他,“你第一天见我就说了这话,自己还记得吗?” 持盈哑口无言。 “我要真是菩萨,还打什么仗呢,叔叔?” “你走以后,我让人点了两遍,一个也没少,赵煊送过来十五个人,对不对?” 火还在烧,热浪渐渐地扑过来。 所有人都要被烧死,没有人能跑出去。 持盈看向忽里拽着的一具尸体,他发现自己和这个人的身材差不多。 持盈上前两步,蹲下,他的裙摆蹭到这个人的手边。 持盈颤抖着手,他第一次这么靠近一具陌生的尸体,并且触碰他。 他把尸体的眼皮放下来,那一双惊讶、恐惧的眼睛就不见了。 这具尸体穿着一件紫色的襕袍,持盈在他的腰带上看到了一方双龙小印。 他的双龙小印。 大火会烧掉所有人的面目。 所有人都会被烧死,大火面前,太上皇也是肉体凡胎。 只有这方印章会留下来,人们通过这枚印章,认定他的身份。 他是持盈的替死鬼,昭告天底下所有人。 赵持盈——道君皇帝——死在这里! 哪怕赵煊亲自过来,面对一团焦黑的尸体,也辨认不出来任何东西,只能替他发丧。 绝不可以! 他忽然扑上去,颤抖着手摸上死尸的腰带。 把印章拿下来!持盈满脑子只有这一个念头。 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像个贼。 宗望在他背后冷笑了一下,直接提着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他拽了起来。 持盈死死拽着不肯放手,直到忽里拉了一把尸体。 连接斩断。 尸体失去拉力,沉沉地倒下去,闷响。 持盈向后跌在宗望怀里,宗望去捉他的手腕,一根一根掰开他的手指,试图拿出里面的印章。 他一边掰开,持盈一边归拢。 宗望掰了五次,可成果还是零。 他不知道持盈哪里来的力气,只能下达通牒:“松手!” 持盈不说话,只摇头,只流泪,把手往自己的怀里缩。 多么美的一张脸,盛夏的雨水,落在残荷上。 多么凶残的雨水,多么可怜的荷花。 可宗望绝不要再被他的表象所欺骗。 他要留下这个人,从荷叶扑到他怀里的那一刻开始,他就没有想过放这个人回去—— 太上皇帝可以回去,赵持盈,绝对不可以。 “我说——松手!” 持盈还是摇头。 不听话! 宗望掰折了他的手指。 咔嚓一声脆响。 持盈短促地尖叫了一声,撒开手去,中指好像被折断的柳枝,飘在手上。 印章从他手里落下,宗望把他踢到尸体的胸膛上,忽里把它塞进尸体的胸前。 宗望把持盈的手拢成拳头,下达通知:“你给我死心吧。” 血沿着黄金耳钩,蔓延到珍珠上,又甩到持盈脸上,被泪水一冲,好像半扇桃花。 春天盛开在他的脸颊上。 宗望蹲下来,替他擦一擦脸。 可持盈的眼泪还是止不住。 他也不知道现在哭还有什么用,他过往很少哭,很少有有人值得他动用眼泪的威势,他的每一滴眼泪都是真心的,可是现在不是。 他恨不得宗望去死。 可眼泪水滚落下来,他拉着宗望的胳膊,向宗望求情,或者乞怜。 宗望爱他,甚至是仰慕,他知道,他又不是傻子! 他可以没有尊严,他可以利用这种感情——没有人能看见这一幕,如果眼泪水可以换取他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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