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戎跪在地上,连磕了几个头:“是国公府的管家告诉奴的,他说二爷已进了祖宗祠堂,封名谢罪。” 封名,尚且存活于世的人提前将自己的名姓制作成牌位。 只有将死之人才会这样做。 此去,祝子熹是抱了必死的决心。 “舅舅,糊涂啊……” 祝珩一时气血上涌,咳得喘不上气来,眼前昏黑,手脚麻木,竟是直接昏了过去。 “殿下!” 热水一盆盆送进寝宫,老宫人浸透帕子,一遍遍擦着祝珩的眉心和手脚,一直擦了两个时辰,换了五六次热水,祝珩的身体才暖和过来,脸上有了血色。 又过了半刻钟,祝珩悠悠转醒。 楚戎和老宫人跪在榻前,神色紧张:“殿下,感觉怎么样了?” “无碍。”祝珩费力地抬起手,苍白的唇被咬出了一线血迹,“扶我起来更衣,本宫要回大都。” “殿下,万万不可,您的身体——” “照我说的去做。” 夜半,祝珩被扶上了马车。 他穿着厚厚的大氅,这件衣服是祝子熹托人送过来的,用上好的白狐毛制成,是老国公亲自猎来,给祝苑准备的陪嫁,后来祝苑入了宫,衣服便一直闲置下来了。 祝珩戴着兜帽,整个人被裹在大氅里,厚重的绒毛衬得他的脸越发小,眉宇间浮着遮不住的病气,却有一股饮冰碎雪的锋利感。 如若他并非生下来就病骨难医,如若他并非天生异相,如若他没有不祥之名……楚戎攥紧了缰绳,他曾不止一次听祝子熹提起,六皇子天纵奇才,聪颖无双,若非时运不济,上天妒忌,该是南秦最最尊贵的小皇子,该成就一番宏图伟业,该名留青史,万人敬仰。 可如今,他连安稳度日都需要母族用命去换。 去和他的父皇博弈。 楚戎低下头:“殿下,我们去国公府吗?” 祝珩望着天边的月,今日又是满月了,以往的满月,他都是和老和尚、明心一起过的,焚一炉香,煮一壶茶,在佛堂或谈天或论道。 “不,去京郊明隐寺。” 楚戎怔住:“殿下……” 京郊明隐寺,是养大祝珩的地方。 “临行之前,去见见故人。”祝珩闭了闭眼,放下车帘,将月色和询问都挡在了车外。 山路颠簸,时不时有咳嗽声马车内传出来,刻意压低的声音嘶哑,听起来比正常的咳嗽声还煎熬。 到明隐寺门口,楚戎想要去敲门,被祝珩拦住了。 祝珩下了车,静静地站在佛寺门口,他站得很靠里,整个人几乎贴在门上,全身都被寺门的屋檐遮住,在寺门方寸之地的荫庇下,凉薄的月光落在身前,却落不到他脸上。 就像以往的二十年一样,这一道门帮他挡去了尘俗,挡住了谩骂与诋毁,给了他一处容身之所。 等了很久不见他动作,楚戎不解问道:“殿下不敲门吗?” “只是来看看,还是不打扰了吧。”夜里风重,说话时呛了风,祝珩捂着嘴咳了几声,快步往马车方向走去,“走吧,去大都。” 楚戎驾车离开,满心都是祝珩之前说的话。 不是要来见见故人吗,为何只是久站在门前,为何最终又不愿打扰? 寂静的夜里,马蹄声格外明显。 佛堂里,明心学着老和尚打坐,突然睁开眼睛:“师父,我好像听到了师兄的声音。” 老和尚敲木鱼的手一顿:“殿下没有出家,不是你的师兄。” “不,他就是我师兄。”明心小声嘟哝。 当着面一口一个祝珩,背地里却笃定地喊着师兄,老和尚摇摇头,叹了口气。 明心打了个哈欠:“师父,为什么今晚要诵经?” 从他记事以来,还是第一次在夜里诵经。 “祈福。” “祈福不能在白天祈吗?” 老和尚一下下敲着木鱼:“白天祈福的人太多,夜里可以听得更清楚一些。” 明心以为他是说佛祖会听得更加清楚:“这么说,夜里祈福更有用喽?” 老和尚没有回答,只是摸了摸他的头:“困了吗?” “有一点,师父,你在为谁祈福?” “一个……故人。” “故人?”明心琢磨了一下,想不明白,他揉揉眼睛,坐直了身子,“师父,你能教我怎么祈福吗?” “不是困了吗?” 明心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想为师兄祈福,他身体不好,总是生病,我想让佛祖听见,听得清楚一点,保佑他健健康康,不要再难受了。” 这一次,老和尚没有纠正他的称呼,只是轻轻地应了声:“好。” - 马车驶进大都,一路向宫中赶去。 到了宫门口,楚戎才堪堪回过神来:“殿下,您不去国公府吗?” 祝珩摇摇头:“去了就出不来了,你在这里等我,如若天亮我没有出来,你就回国公府。” 宫外的车马不能进宫,祝珩下了车,缓慢地往宫门走去。 楚戎猛地回过神,快步追上去:“殿下……” 祝珩没有停下,进了宫门,楚戎被侍卫拦住,他看着祝珩的身影越走越远,被漆黑的宫墙吞没,被冷冽的月华染至霜白,被凉风吹入浓稠夜色的画卷之中,恍然间有一种感觉。 他等不到祝珩。 宫中灯火连天,祝珩拒绝了车辇,独自往里走去。 侍卫远远地跟在他身后,不明白他在这个节骨眼回来干什么,送死吗? 那封来自北域大军的信狠狠打了南秦一个耳光,接连几日,朝堂上都是针对燕暮寒的谩骂之声,然……除了谩骂,愤怒的朝臣们没想出任何办法。 以往争着表现的皇子们都开始回避,生怕成为那个“为质”的倒霉蛋。 朝臣们痛斥燕暮寒要求过分,辱没皇室尊严,但近些日子有风声传出来,将不祥的六皇子推到了风口浪尖之上。 六皇子祝珩姓祝,作为质子名正言顺,也不会丢秦姓皇室的脸。 除此之外,朝堂上还有另一股小势力主战,不议和,称要与北域拼个你死我活。 可惜十三年前睢阳一役,副将楚明灏通敌,致使将军祝泽安中计受困,身死沙场,睢阳城险些被破,楚氏一门诛连九族,朝堂上便再没有能堪任的大将了。 如今朝堂上能挑出个儿来的,只剩下祝子熹,也已经称病半月了。 祝珩走的很慢,咳嗽声断断续续,他像一根雪地里新生的竹,还未长成,就被袭来的狂风暴雪催弯了腰,几近折毁。 侍卫们想扶着他,祝珩摆摆手,通报的人早已经传了消息,不远处的御书房里重新燃起了灯,他看着一盏窗火,淡声道:“就送到这里吧。” 进宫没有护送的规矩,侍卫们怕他出事,才一路跟着。 祝珩一步步走到御书房,在门外站了半天,大太监才请他进殿:“圣上刚睡下不久,殿下不该来的。” 大太监低着头,看不清表情,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叹息。 一路奔波而来,又走了那么长时间,祝珩晃了下神,掐着掌心才找回声音:“劳公公费心了。” 大太监眼里闪过一丝不忍,仔细地替他脱下大氅,撩起门帘,请他进了殿内。 南秦德隆帝坐在书桌后,低着头不知在看什么。 祝珩低垂着眉眼,跪下:“儿臣拜见父皇。” 德隆帝没有开口,祝珩不能起身,便一直跪伏在地上。 深秋的夜里寒气重,祝珩进屋前脱了大氅,衣衫单薄,只跪了一会儿,就浑身发冷,在昏黄的烛火下,他一张脸惨白如纸,几乎要和那身素色的衣衫融为一体。 大太监看得心里发紧,赶紧命人拿来一壶热水,端进殿里:“陛下,夜里气温低,喝点热茶暖暖身子吧。” “还是你贴心,不像有些人……”德隆帝喝了半杯热茶,才看向跪在殿中的人,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厌恶,“平身吧,这么晚进宫来是有什么大事?” 他素来不喜祝珩天生的白发,更不喜欢素净的打扮,觉得不吉利。 祝珩撑着酸疼的膝盖,咬了下舌尖,勉力保持清醒:“儿臣听闻北域大军来袭,想向父皇求个恩典,去阵前谈判。” 不贴心就不贴心吧,他太累了,已经没心力去请求恕罪了。 德隆帝摩挲着茶杯,温热的茶水将他的掌心暖得泛红:“哦?皇儿怎么突然对朝廷事务有兴趣了?” “儿臣身为皇子,自当为父皇分忧。”祝珩低低地咳了几声,身子晃了晃。 德隆帝沉默了一会儿,放下茶杯,揉了揉眉心:“皇儿身体不好,来人,赐座,倒一杯热茶送过去。” 大太监连忙应下,扶着祝珩坐下,给他倒了杯热茶:“殿下请用。” 茶水温热,但祝珩的手太凉了,乍一碰到茶杯,指尖被烫的蜷了蜷:“多谢父皇。” “北域进犯之事,朕这几日还和朝臣商量过,大家都说祝国公有祝氏血脉,堪担大任。”德隆帝笑了声,意味不明,“皇儿觉得你舅舅行不行,能不能击退北域大军?” 祝珩双手捧着茶杯,眉眼低垂:“祝国公从未习武,虽是祝氏子,但从未上过战场,不及经验丰富的武将,依儿臣拙见,若祝国公挂帅,恐会平白断送我南秦城池,祸累百姓。” “皇儿真是这样认为的?” “儿臣所言句句属实,请父皇明鉴。” 晨光熹微,天边泛起鱼肚白。 德隆帝拿起桌子上的信,语气比方才温和不少:“皇儿来的巧,前些天北域的燕暮寒送来了一封信,你看看。” 祝珩放下茶杯,接过大太监递来的信。 信上的内容和楚戎说的差不多,天子亲躬,皇子为质……除此之外,燕暮寒还放言要打到南秦大都,让他们提前做好准备。 “皇儿有什么想法?” 祝珩定了定心神,沉声道:“这燕暮寒简直猖狂至极,竟要天子亲躬,是当我南秦软弱可欺,儿臣愿捐此病躯,与之死战到底。” 德隆帝愣了下,仔细地端详着祝珩,二十年了,他似乎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儿子,直到今日才发现,除了那一头白发,祝珩的相貌几乎是和已故的先皇后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祝家有女祝苑,是为南秦大都第一美人,才貌无双,比之迦兰女子不输分毫。 祝苑未出阁的时候,求亲的人几乎踏破了祝家的门槛。 “皇儿有这份心就够了。”德隆帝移开目光,拿起桌上早已写好的诏书,“天子亲躬何其荒谬,便是你一个皇子去了,都是给足了他北域面子。你求的恩典朕准了,择金吾卫护送你前去,拿去吧。” “儿臣谢父皇恩典。”祝珩接过诏书,转身离开。 德隆帝突然叫住他:“皇儿这身衣服太素了,江南刚进献了几匹色彩艳丽的蜀锦,你去库房拿上,做一身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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