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子熹行二,没袭承老国公的爵位前,大家都称他一声祝二爷,现下也只有府内亲近些的人这么称呼了。 “给我上刑,还守着我磨刀,亏得我心大,不然药还没熬好,我先吓晕了。” 楚戎木着脸蹲在火堆旁,他已经习惯了这位殿下时不时的口无遮拦:“依照殿下的吩咐,向送信的人打探过了,北域大军已连破五城,圣上有意让二爷领兵。” “什么?”祝珩坐直身子,“北域王廷势力纷杂,虽兵力强盛,但难以找出统领大军之人,如何能在半月内连破五城?” 南秦的存亡轮不到他操心,但事关祝子熹,他不得不上心。 “领兵之人名为燕暮寒,攻破睢阳城之日,燕暮寒将副将全部绞杀,尸体现在还挂在睢阳城的城墙上,北域大军以他为首,莫敢不从。” 北域出兵,每一个副将背后都有一股势力,是平衡也是掣肘。 杀死所有的副将,意味着与大半个王廷为敌,代价太大了。 玉冠扣得太松,掉到了软榻上,祝珩微眯着眼睛,半张脸隐匿在雪发后:“这个燕暮寒,不简单。” 此等心性魄力,统领虎狼之师,祝子熹对上他恐怕凶多吉少。 祝珩接过熬好的药,用勺子搅了搅:“楚戎,你回一趟大都,查一下燕暮寒。” “可二爷说……” 勺子“当啷”一下掉进碗里,溅起些许滚烫的药汁,祝珩毫无所觉一般,语气淡淡的:“你现在跟着我,眼里有我一个殿下还不够吗?” “奴不敢。”楚戎跪在地上,叩头,“请殿下恕罪。” 祝珩看了看天色:“现在启程,日落前回来。” 加上睢阳城,北域大军已经连破六城,大都里人心惶惶,关于燕暮寒的各种消息早就传开了。 日落之前,楚戎回到行宫,将打探到的消息一条一条地转述给祝珩听。 楚戎:“燕暮寒原名燕木罕,出生时被遗弃,由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 祝珩挑了挑眉,啜了口茶。 楚戎:“燕暮寒今年十八岁,此次南征本来定了其他人领兵,北域长公主举荐了他,他亲手杀了那人,夺下了将军之位。” 祝珩手一抖,茶杯没拿稳,摔了。 楚戎搓了搓耳朵,眼观鼻鼻观心:“有传闻称,燕暮寒是长公主的帐中人。” 祝珩被呛到,喷了他一脸茶水。
第4章 狼神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北域的长公主已经快四十岁了,燕暮寒今年十八岁,做她的儿子都绰绰有余。 如何能…… 祝珩的精神遭到了冲击,一时心绪难宁,又咳嗽起来:“你这消息,咳咳,是从哪里打探回来的?” 怎会如此离谱。 楚戎捋下脸上的茶叶末,十分冤枉:“大都里都传遍了,我说的还算客气,传闻说那燕暮寒是北域长公主的帐中人、裙下郎、枕上客……可污糟哩,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我已经省略过了。” 祝珩接过绢帕,擦了擦嘴。 拜传闻所赐,他对燕暮寒更感兴趣了。 行宫建在深山之中,景色一绝,晚上来造访的只有穿林而过的风声,将窗前的竹叶敲打成零散的曲调。 悠悠荡荡,一直飘到夜深。 祝珩背着不祥之名,但这二十多年来活得也算顺遂,头一回遇见感兴趣的人,闭上眼睛还惦记着,一直睡不着:“楚戎,可有燕暮寒的画像?” 这已经是今晚祝珩第七次问起燕暮寒了。 楚戎揉揉发昏的脑袋,将燃尽的烛芯剪断:“没有画像,燕暮寒领兵打仗一直戴着鬼面具,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子,传言说他面容丑陋,能止小儿夜啼。殿下,是否要换上安神香?” 行宫里备着各种香料,祝珩最喜欢点的是檀香,和佛寺里的味道差不多。 “不用。”他深嗅了一口,恍惚间有种自己不在行宫,而是在佛寺里的错觉,“若是面容丑陋,如何能入长公主的眼?” 楚戎将香炉盖好,梦呓一般小声嘀咕:“兴许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 小小年纪懂的还挺多。 传闻大多是捕风捉影,一分真九分假,祝珩将关于燕暮寒的传言梳理了一遍,估摸着那分真应该是他的出身。 孤儿,被狼群养大。 北域与南秦相对,背靠着终年不化的延塔雪山,穆尔勒河由雪水汇集,环绕着整个北域王廷,北域百姓受穆尔勒河哺育,以放牧为生,将延塔雪山视作神明栖息之地。 雪山之巅是雪狼生活的地方,北域百姓认为狼是神的使者,有灵性,对其极为推崇,北域王廷的图腾就是狼。 如果燕暮寒真的是被延塔雪山上的狼群养大,那他在北域百姓的心目中无异是接近神的存在。 砍了所有副将,得罪大半个王廷,也不算什么大事了。 祝珩翻了个身,久违地想起件旧事。 花神节之后,他弄不清楚是做梦还是真实发生的事,找了一大堆和异族有关的书籍,迦兰和东昭等小国记载很少,坊间所有的异族传闻几乎都是从北域而来。 而北域的神秘轶事,大半都和狼有关。 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狼神。 相传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生异象,流火瘟疫频发,是大灾之年。 尸骸遍地,民不聊生,有一个人一步三拜,登上了雪山之巅,他在雪中跪尽日出与月落,请求神明拯救世人。 神明动容,将侍奉自己的狼群头领点化成人,命其下山平乱救世。 狼神能够驱使狼群,是天命授予,所经之处,世人莫不俯首称臣。 狼神虽然是人身,但本质是狼,狼是食肉动物,性情凶戾,他保留了凶残的脾性。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百姓们对他又敬又畏,狼神心知自己和人类不同,在灾祸平定之后,便毫不留恋的从人变回狼,回了延塔雪山。 祝珩对这个故事印象深刻,是因为故事里的狼神和他的处境相似,他虽然不是救世主,但同样被人排斥。 明明什么都没有做,只是来到世间,便满身罪恶。 祝珩轻叹,他近些日子越发多愁善感了,竟然开始频繁的回忆起过去。 看来只有檀香还不够,他开始想念佛寺里的木鱼声和诵经声了。 盘旋的香线被风吹散,氤氲出一片清雅的檀香气。 在沉入梦乡之前,祝珩迷迷糊糊的冒出一个念头:狼群养育,性情残暴……倒像是照着燕暮寒编出来的故事。 不知道数以万计的北域大军,是将这位少年将军当成同类。 还是,当成了狼。 — “……性情残暴,心狠手辣,目无王廷。”塔木抬起头,战战兢兢地问道,“将军,还要接着念下去吗?” 燕暮寒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桌上的玉料:“念。” 塔木苦着脸,感觉手上这张薄薄的纸比千钧弓还要重:“目无王廷,论罪当诛,吾等一十三营将士联袂上书王廷,望王上早做定夺,诛杀此等大逆不道之徒。” “没了?” 塔木愁眉苦脸:“还有一句,我不敢念。” 玉料是上乘中的上乘,即使是在昏暗的大帐之中,也散发着润泽的光。 燕暮寒小心翼翼地磨出第三颗玉珠,将废掉的玉料扫到一旁,揉了揉发僵的后颈:“哦?什么话把你吓成这样,大点声,说来给我解解乏。” 塔木理解不了他的要求,深吸一口气,闭紧了眼睛喊出了最后一句话:“燕暮寒该死!” 大帐内静了一瞬,堆成小山的玉屑落在地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宛若延塔雪山的日暮时分,新雪绽开一地晶莹。 塔木偷偷掀开眼皮,他想象中的暴怒画面没有出现,燕暮寒抚着眉梢,鬼面具在帐中火堆的映照下透出几分阴森:“说的好,尤其是最后一句,妙极了。” 塔木一个激灵,话都说不利索了:“将军,这,这道密报要怎么处理?” 大军接连破城,每日都有捷报发回王廷,这封密报是被人偷偷夹在捷报里的,被送信的人发现,截了下来。 “既然是给王上的,那就送回王廷吧。”燕暮寒伸了个懒腰,语气玩味,“一十三营的联名,若是送不到,你猜该有多少人睡不着觉?” 塔木跟着他几年了,知道他这么一笑就是要搞事情,干巴巴地摇头:“回将军,我猜不到。” “猜不到,那我们去看看就知道了。”燕暮寒笑吟吟地做了决定,当即领着人出了大帐。 这半个月来士气高涨,一路高歌猛进,逐渐逼近南秦大都,大军从未停下。 昨日新下一座城池,进城之后,燕暮寒就让人往南秦大都送了信,如今大军正在城中休整,暂定三日后再出发。 火把照亮了整个营地,随处可见粗犷的狼族图腾,锋利的狼爪和獠牙闪着寒光,衬得这座烟柳画桥一般的南秦小城更为秀气。 这里连月光都是温柔的,像一层薄薄的绒毛,降落到大地上。 燕暮寒没有穿甲胄,一身劲装干练利落,袖口扎紧,绑着弯刀和银箭,他粗粝的掌心里团着两块玉料,因为捂的时间太长,玉已经被体温烘热了。 他伸出两指挑开帐帘,微蜷的尾指勾着,仔细看来,竟是比正常的手指短上一节。 北域放牧为生,善骑射,将士们各个都身高体壮,他们习惯了凌冽的风沙,南秦的和风细雨就像挠痒痒一般,即使是在更深露重的寒夜,大家也光着膀子喝酒谈天。 “将军,您怎么来了?” 欢闹的声音在燕暮寒出现时戛然而止,他像是从延塔雪山吹来的寒风,一下子就刺激得所有人回过神来,帐内的人噤若寒蝉,那点薄酒带来的微醺与快活散了个干净。 燕暮寒扫了一圈,帐内的实际人数明显超出应有的:“塔木,你来数一数有多少人没睡着。” 十三个营帐,每个营帐十名士兵,也就是一百三十个人。 和数以万计的南征大军比起来,不过是九牛一毛。 塔木仔细地数了一圈:“回禀将军,一共有十九个人。” 燕暮寒摩挲着指节,面具下的眼眸弯起来:“与想弄死我的一十三营人比起来还少了许多,走,带着他们一道去数数还有多少睡不着的人。” 帐内有几名将士白了脸,仿佛一瞬间被抽干了生气,面如死灰。 被发现了,那封密报被发现了。 料峭秋风吹醒了酒意,几人不约而同的冒出一个念头:他们完了。 今夜是月初,弦月弯出细瘦的弧钩,和燕暮寒手臂上未出鞘的弯刀如出一辙。 从军营中走过,跟随的士兵越来越多,到最后睡下的人也被吵醒了。 燕暮寒依旧把玩着玉料,故作诧异地偏过头,和塔木闲聊:“竟有这么多人都睡不着,该不会本将军一日不死,他们就一日无法安心入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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