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岐没让他失望。 他感觉到陈皮一般的手慢慢变冷,僵硬地从他手中抽出去,不安地按在腿上,手指曲起藏入袖中。 “陛下不必担心,老臣早就做好了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准备,老臣不怕。”赵岐的声音还算平稳,面色未改,但略微浑浊的双目有些许闪烁。 李淮再添一把火:“赵大人还记得年初时令郎骑马受伤一事么,朕怀疑那就是言时玉下的手。为免你和家人遭遇不测,还是少出门为妙啊。” 赵岐脸色微变,双目瞪大一瞬,恨意与杀意翻涌起来。 “你……要不现在朕就派人送你回去,你也好叮嘱府上的人注意些,别在过年时出什么时才好。”李淮善解人意道,演起戏来滴水不漏。 赵岐思虑片刻,点头谢恩:“老臣谢陛下体谅,一定尽快想出办法对付言时玉。” 打发走他,李淮唤来雯兰磨墨,自己望着殿门出神。 赵岐渴望长生不老,非常怕死,待他回府一定会命人严防死守,出行也会派很多人跟随,但按照他的性格,只怕再多人贴身保护也不能令他安心,唯有杀了言时玉才能彻底安全。 京中没几个人能杀得了言时玉,若是能杀,早在去江南的路上便杀了;赵岐一时半会儿除不掉言时玉,便会着急,急就会出错。 李淮在等赵岐出错。 想着想着,李淮摇头轻笑,其实言时玉的“杀无赦”是最省事的,直接扫清障碍。 可他偏偏不能那么做,他要让所有人心服口服,要让做错事的人付出代价,要让天下看看到底黑白如何。 “陛下,您笑什么啊?”雯兰一边磨墨,一边好奇地问道。 “笑……言时玉。”李淮故意逗她,见她小脸垮下来,又笑道:“宫外可有消息传来?” 雯兰一听“言时玉”三个字就毛骨悚然,闻言才知被他戏弄了,不悦地皱紧眉头,稍微用了点力气把墨放下,从袖中掏出一封信。 “你与青林走得那么近还怕言时玉?雯兰,你该练练胆量了。” 雯兰脸一红,赌气地背过身去。 李淮笑了笑,拆开信,聊聊几个字令他脸色大变。 他下意识将信揉成一团扔进不远处的炭盆里,瞬间燃起的火光将纸团吞噬,眨眼间什么都没有。 李淮还未缓过神来,直到雯兰气消了转回来,他才怔怔地看向她。 雯兰从未见过他那么奇怪的目光,还以为自己身上有何不妥,赶紧摸摸脸和头发,又看看衣裳,最后满脸疑惑地站在原地。 “陛下?” 李淮指尖微颤,神色恢复如常,为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只好拿起一本奏折,执笔蘸墨,心不在焉地写下几个字。 见他开始批阅奏折,雯兰不再多问,只当可能宫外传来什么大消息,静静服侍在侧。 直到奏折批完,李淮的心绪才平静下来。 “雯兰,过几日更冷,你记得穿厚些的棉衣,屋中炭火若是不够用就去领取,没人敢说什么。你与青林……我不会插手,你开心就好。”他耐心地叮嘱,猝不及防回想起第一次见她的场景,瘦瘦小小的丫头被老太监拎过来,不像是来伺候人的,倒像是来被伺候的。一转眼她就长大了,还有了心上人,甚至还有…… 听他说这些,雯兰心里酸酸的,上前几步跪到他面前,双手扶在他膝上,脑袋也靠上去,仿佛他们是普通人家的兄妹;他是慈爱的兄长,她是依赖兄长的小妹,就这么亲昵地靠在他腿上。 “陛下,您对雯兰太好了。”雯兰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伏在他膝上掉眼泪。 “多大的人还哭,我饿了,你赶紧让人传膳。对了,出去时把脸擦干净,别让冷风吹到。”李淮温柔地摸了摸她的头,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老父亲,明明才二十岁,却用七老八十的口吻说话。 雯兰点头,取出手帕擦干眼泪,抬头时朝他笑了一下,起身步伐轻快地跑出去。 见她开心,李淮情不自禁地勾勾唇。 晚膳后,李淮拿着书来到后殿,进门便看到后窗未关严实。 他惋惜地瞥了一眼手中的书,心想今晚是看不成了。 随手将它放在一边,他径直走到龙床前,透过纱帐看到一身黑衣的男人侧躺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 伸手去掀纱帐,刚撩开一小块,手腕便被人握住,随即他整个人被拉入纱帐,跌入微凉的怀抱。 “今日又和老东西商议着如何除掉我?”男人半趴在他身上,一手撑在床上,一手把玩着他的长发。 李淮把头发夺回来,一把推开男人,起身坐起来整理衣衫,淡淡道:“言卿想除掉他,他怕死,自然想先下手为强。” 言时玉早已习惯他冷淡的态度,被推开也不恼,牛皮糖一般再次黏上去,双臂箍住他的腰,下巴抵在他肩上;前胸贴着后背,极为亲昵的姿势。 “老东西想先下手只怕缺个由头,等会儿我便送他一个,免得他不够害怕,扰乱了陛下的计划。”言时玉说完便转头吻了一下李淮的颈侧,“老东西的党羽比我想象得多一些,其中有些冥顽不灵的文人实在可恶,想必不日便会弹劾我,到时还请陛下高抬贵手。” “言卿求朕是不是该拿出点诚意来?”李淮食髓知味,暗示道。 言时玉微笑:“陛下往后直说便是,臣十分乐意给陛下诚意。” 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一堆衣物被扔下床。 又是熟悉的桂花香。 李淮仿佛置身于桂花海中,风浪裹着巨石朝他袭来,由不得他躲闪,直接被撞了个结结实实。 桂花香治愈了大部分疼痛,甚至让剩下的疼痛化作奇异的感觉。 桂花海的浪越来越大,他无力对抗,只能随着海浪起起伏伏。 一个时辰之后,桂花海风平浪静,他又落入一汪温泉,洗去一身脏污,重新躺回床上。 “陛下,臣是不是很有诚意了?”言时玉把他揽入怀中,扯过被子盖住二人,很快暖起来。 李淮懒得说话,抬手在言时玉胳膊上点了两下,算是点头。 “陛下再歇会儿,臣有些事要与陛下商量。”言时玉轻声道。 李淮闻言瞪了他一眼,心道有事商议不早说,如今他哪有力气再想什么正事? 这人准是故意的! 李淮皱着眉头闭上眼睛,眯了一会儿就赶紧从言时玉怀中撤出来,拿起床头的中衣穿好,披着被子坐起来。 言时玉也学他披着被坐好。 这架势怎么看也不想说正事,倒像说秘闻。 李淮轻咳几声,尽量让自己严肃一些,沉声道:“说吧。”
第40章迟迟 “陛下让韩向办学堂的初衷是好,可韩向只是个无品无阶的普通百姓,难保日后不会再被人刁难。陛下不如将此事交给臣去办,臣在京中还是能说上话的。”言时玉含笑道,微微扬起的嘴角令凌厉的下颌线柔和许多。 李淮抬眸看他,先是因他知道韩向而吃惊,后又自嘲这吃惊有些多余。 二人同处时早就谈过学堂一事,加上那日朝堂争论,言时玉查到韩向头上只是时间问题。 只不过…… 李淮紧了紧被子,慢慢挪动快要被压麻的腿,沉声道:“韩先生是我母妃的老师,这些年一直沉寂着,直到我去找他办学堂,他才如活过来一般。你要帮忙可以,全权负责不行。” 他回想起第一次出宫拜访韩向的场景,不敢相信母妃的老师竟然住在那么简陋的院子里,又在看到半屋子书籍时感到震撼。 “陛下如此体恤韩向,臣心里不大舒服。”言时玉佯装吃醋,掀了身上的被子,强势地钻进李淮的被子里;宽大的被子瞬间显得窄小,两边被角被迫抬起,再不能完全盖住人身。 李淮眉头微皱,想要离开又被男人箍在怀里,心一急反而让腿麻了,合了男人的心意。 “正事说完了,陛下要不要听不听别的?”男人亲昵地抱着他,侧脸轻轻地蹭着他的耳廓,嗓音温柔而悦耳。 二人此刻宛如耳鬓厮磨的爱侣。 李淮身子一僵,下意识摸了摸酸痛的腰。 怀中的人一举一动都被言时玉看在眼中,他轻轻一笑:“陛下安心,臣再爱慕您会顾着您的身子,不会乱来的。臣说的‘别的’是另外一件事,辛苦陛下随臣出宫一趟。” 李淮尴尬得脸红,正正神色道:“何时去?” “现在。” 夜色深深,一辆马车驶出皇宫,径直往京郊去。 车内暖和极了,李淮掀开厚重的帘子,一股寒风涌进来,街上没有几个摊贩,酒楼酒馆依旧热闹。 放下帘子,他转过身来,撞进男人深不可测的黑眸,心中一动。 蓦地,他想起母妃曾在年幼的他耳边念叨——情爱是最不可靠的,一旦陷入便会万劫不复。 万劫不复…… 他往日在言时玉面前演痴心不改时未想起这句话,时至今日二人摊牌,他却想起来了。 正想得入神,马车突然颠簸,李淮险些跌出去,被言时玉一把捞回来缩进怀里。 惊魂未定之际,他耳边响起男人冰冷的声音。 “不会驾车?” 李淮抬头看过去,言时玉冷冷地盯着晃动的门帘,锐利的目光仿佛要把厚厚的棉布盯出一个窟窿来;绷紧的嘴角令他英俊的脸庞多出几分骇人的戾气,仿佛下一刻就要提刀砍下外面人的头颅。 车夫被吓得不轻,隔了好一会儿才哆哆嗦嗦地回话:“大、大人息怒,小的一定、一定小心些。” 接下来的路走得格外平稳,甚至有些慢,一个多时辰后马车才停下。 李淮掀开门帘,车夫早已不知所踪,探头出去看到一座阔气的宅院,门前挂着两个红彤彤的大灯笼。 “走吧。”言时玉侧身跳下马车,伸手扶他下来。 “这是……”李淮心生疑惑,一头雾水地看言时玉走上台阶,推开宅院的大门。 院中点了几十盏灯,在这漆黑冬夜中恍如白昼;长廊下挂满了祈福用的物件,五颜六色,十分好看。 李淮看得呆了,险些忘了呼吸。 几乎僵住的右手被言时玉握住,他被带进院子里。 清脆的铃声令他回过神来,循声望去,原来有几枚银色铃铛混在祈福物件中,风一吹便发出悦耳的响声。 视线慢慢扫过来,一砖一瓦、一草一木……每个东西、每处地方,都能看出宅子主人的巧思;即使现在是寒冬腊月,他也能想象出春暖花开时的美景。 “跟我来。”言时玉微笑道,拉着李淮的手走入前厅,为他介绍屋内的陈设。 奇珍异宝自不必说,桌椅皆是上好的木材,丝毫不比皇宫的差;封窗的纸用浅色墨描绘出连理枝的图样,细看之下还能发现墨中的金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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